赤城下了一整夜雪,雪不大,卻刺骨冷。
新雪覆上紅土,又在晌午的烈日下化成水,將血肉衝刷成肥養土地的泥,不知來年會長出什麼來。
城牆上下的巡防兵多了一倍,哨探的、巡邏的、守牆的,誰也不敢極目向北望,視線落到那個方向總要瑟縮著躲回來。
戰報傳到廿一手上,已經是次日晌午了。
因下大雪,輜重兵在居庸關耽擱一日,此時打頭的隊伍還沒進張家口。傳令武侯背上的令旗高高豎起,踉蹌滾鞍下馬,口鼻間的熱氣沒等呼出來就涼了。
“殿下——!”
四麵令旗中兩麵紅的,是急戰報,又有兩麵白旗,這色兒不吉,向來是前兵遇伏、傷亡慘重的訊號。
晏少昰臉色遽變,立刻換了馬車上戰騎,彎腰靠單臂的力氣扯著那傳令兵重新上了馬,匆匆一句“路上說。”
元兵虐殺戰俘,孫將軍點兵攻城,赤城甕城設伏……
一串消息湧入他耳中,綴尾的影衛隻來得及跟輜重官俞丘明知會半句,拋下幾萬人的輜重隊向北去了。
上馬關氣氛果然不同往日,進了主帥營,幾萬兵馬都熱切注視著他們一行,虎目有淚。
一場大戰過後損兵折將,營裡往往會有許多傷兵,醫帳外該是滿滿的人,軍醫背著藥箱忙活,四處忍痛的哀嚎聲不止。
晏少昰沿著一頂一頂的軍帳望過去,卻幾乎看不見一員傷兵,裹了紗布的、殘了肢的、輕傷重傷小傷通通看不著。
他扔開馬鞭,疾步登上了城牆,一群將軍回頭望來,個個麵有慚意。
“葛規表呢?”晏少昰又掃兩眼,從一排熟麵孔裡揀不在的人“還有晁采?”
孫知堅重重一拳捶在自己胸口上,分明一身沉甲不便,還是蹣跚著跪下了。
“老臣有罪!”孫知堅啞著聲稟道“此戰全賴我指戰不利,損精騎八千,械兵和弓手五千,後備二千……”
城牆高聳,聲音裹在風中,有點糊。
晏少昰“你大聲說。”
孫知堅吼道“精騎八千!械兵和弓手五千,後備二千!出兵共計一萬五千餘人,無一活口!失火炮與攻城械八十台……”
說到後邊,到底是啞了。
“晁小將戰死,葛小將……下落不明。”
晏少昰僵在城頭。
傳令官走得早,不知戰果,隻說到赤城設伏,元人重兵出動,意圖急攻上馬關,沒來得及等戰果就急忙出關傳信了。
他騎馬趕來的路上算了又算,知道此戰凶險,大抵是極艱難的,卻也沒料到是這樣的戰果。
上馬關好好的,沒少一磚一石。
出兵一萬五,無一活口……
北風如刀剮著臉,站在高高的城樓上,似被風刮著耳光。
晏少昰望向北麵,那一瞬他甚至有些懵怔什麼樣的惡戰,會留不下一個活口?
陸明睿跟著跪下“卑職思慮疏淺,未能提前算到甕城裡埋設了火地雷,也沒能攔住將軍們……”
這城牆是近來加固又增高的,太高了,要是下盤不穩,狂風能把人吹個跟頭。狂風卷著沙,連沙帶土塞著喉,風裡也似有了腥味。
晏少昰斷續著慢慢換了幾道氣,才把這敗局消化明白。
城牆上下的將士全仰頭望著主城樓上那麵朱紅旗,那是代帝出征的帥旗,旗上銀龍威風凜凜。今日分明風很大,銀龍旗卻被狂風吹卷得纏在鐵杆上,萎靡地抖著,怎麼也展不平。
晏少昰目光落向那杆旗,立刻有影衛縱躍攀上去,抖開了帥旗。
晏少昰沒吭聲,他極目望向遠方。登上城樓的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三座東西,形似塔。
那三座東西築在赤城南麵城垣下,分明離了十裡遠,該什麼都看不清的,可借著天光明亮,上馬關又地勢高聳,能看到清晰的輪廓線,三座塔很顯眼地矗在那兒。
“那是甚麼?”
主帥問話,四下竟沒人吭聲。
旁邊頭回隨征的年輕將軍哽咽一聲,抹了一把臉。
沒人答,晏少昰自己凝目細看。
那是三座四方錐形的塔,中間一座最高,左右兩側的矮,遙相呼應,似有奇妙布局。
他看著看著,漸漸恍然那是北元的薩滿圖騰。三座圖騰塔遙遙相對,乃是騰格裡天、地、火三樣圖騰。不知為何築得那樣高,比赤城的南城牆還聳出一尖梢,恍然間頂天立地似的。
晏少昰沉腰貼近萬裡眼,陸明睿不由地抬手一擋,可他也隻抬了抬手,什麼也沒擋住,隻聽見殿下身上的精鐵鎧僵硬地撞出一聲響。
晏少昰眼前有一瞬的茫白,後來看清楚了,看清這是什麼了。
萬裡眼放大倍數高,圖像直直殺入眼。
那是三座高築起的屍塔,無數殘肢斷臂、人頭馬骨,萬餘具屍體一層層堆垛成塔,用土夯實成幾座高大的土堆。
那是元人的長生天,他們以一萬五千戰俘的屍首,血祭長生天使者。
陸明睿低聲說“這些元人酷信薩滿,視他們自己的征伐為長生天的旨意,任何死戰不降的民族,全是悖神者,會因為阻撓了神意而遭受最嚴厲的天罰,砌死在這三座牆裡。”
這京觀屍塔,遙遙麵朝京城的方向,橫向呈三點蜿蜒,像一張滑稽的大嘴,笑給天|朝的皇帝看,是為“京觀”。
可惜皇帝的眼裡隻有江南的糧、塞北的地土,隻惦記著天下王臣的忠心,還有南北直隸每年填充了多少國庫。
邊關的戰報送上去,“一萬五”,是個不值得掛在嘴邊的數。
於是這碩大的屍塔,便隻有邊軍能看得見,變成三軍將士不敢直視的巨大圖騰,撻伐不敬,規誡不馴。
而遠近處苟且偷安的異族人,崇尚武力的,會隔得遠遠的叩一叩首,拜一拜蒙古的真神。
陸明睿低聲說“這三座屍塔不除,士氣不振。探子探過了,土壘砌得瓷實,拆壘收殮殘屍起碼得一日,眼下再派兵出去,恐有不利。”
老將孫知堅跪著沒起,沒敢看殿下臉色,便也沒看見殿下被風沙刮得粗糲的麵孔抖了抖,顴骨下頦繃緊,驀地紅了眼。
他膝甲一振,撐著雙腿站起來“火器營全員列陣,開火炮,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