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官。
統計人口,以致鄉道進出收緊,加上這驟然爆發的赤眼病,才陰差陽錯地讓這群為禍鄉裡的畜生落了網。
唐荼荼腦袋有點麻木,從昨夜到現在,屢屢破她下限,一時間隻覺得茫然四顧,如何也想不著解決後事的辦法了。
忽聽北邊人聲喧嘩。
幾人循聲過去,看到是和光趕來了,正寒著臉站在門口。她身後一排府兵,隱隱與門外的人成對峙姿態。
剛落了馬車要踩上腳凳的趙大人,被這丫頭盯得腳下一軟,差點原地栽個跟頭,忙理正衣冠站直。
他必是得了信兒,陣仗很大,縣丞、主簿、師爺、捕房的人來了個齊,隨車帶了幾頭宰殺乾淨的豬羊,給病人送溫暖來了。
進門就給守門的公孫府兵、院裡的醫士分了蒸餃、油錘和團圓糕,惹來一片歡聲笑語。
“趙大人來啦!”
油錘像炸元宵,裡邊裹著五仁、桂花豆沙餡,本是南方小吃,傳到此地也落了根。
趙大人掀起覆麵的紗擋,一掃來時路上的苦瓜臉,笑得春風和煦。
“諸位小大夫辛苦了,都是少年英傑啊。”他視線掠過十幾個醫士,不停點頭:“後生小兒扛得起擔子,當得起大用,是一縣之幸事,是國之幸事!看見你們,老叟甚慰啊。”
“明兒就是元宵節了,元宵不好帶,家妻今兒起了個大早,攪了好幾盆元宵餡兒,明兒咱們全吃元宵!”
年輕的醫士們轟然沸騰,有幾個心細善感的,差點人前掉了淚:“勞大人記掛了。”
印坊裡病人越來越多,每天遇著的冷言冷語也更多了。病人心焦,說話難免口氣重,因為病在眼,都盼著老大夫來診,遍眼卻全是摸個脈也猶猶豫豫的年輕娃娃,看見就惱火。
醫士們每天挨訓,這才短短五六天,就快要撐不住了,擎等著趙大人這股暖流。
縣丞、師爺也都是長袖善舞的人物,含笑附和著。唐老爺跟在眾人身側,眉頭緊鎖,顯得格格不入。
唐荼荼側頭問:“趙大人知道信兒了?”
公孫景逸火氣頗重地嗤了聲:“他能不曉得?我前腳逮了人,後腳就有人給他報信兒去了,這老東西怕是一宿沒敢合眼。”
一宿沒敢合眼,不說怎麼解決問題,趕緊地領著夫人奴仆剁元宵餡去了。
唐荼荼睡了一覺才摁下去的暴躁,又騰地躥起來了。
印坊門前聚著不少病人家屬,看見趙大人跟往日一樣和和氣氣的,忙擠上前去問:“大人!明兒就過節了,我家娘子和姑娘都在裡頭,能不能寬容一日,叫我領她們回去吃頓團圓飯呐?”
趙大人笑吟吟應下來:“好好,此乃人之常情,你儘管帶去,過完節再把人送回來。”
“哎呀,我家老太太也在裡邊呢!”
趙大人:“好好好,你家也把人領回去,給老太太洗漱洗漱,吃點好的。裡頭伺候的沒家裡周到,難為你們啦。”
隨行的縣丞心一咯噔,知道大人這信口開河的毛病又犯了,忙壓著聲提醒:“大人這不妥啊……”
趙大人反問:“有何不妥?照我看,這印坊隔疫才最是不妥,如今人滿為患,病人卻日日累增,還能往哪兒盛人去?不得各家關起門來避疫,給各家發藥各家熬?這不與本官當初說得一樣麼?你們費這一通力氣。”
一群醫士麵麵相覷,手裡的油錘餡兒還是香的,皮殼還是脆的,愣是咬不下去了。
累死累活好幾天,藥味熏得從皮到裡全入味了,連他們這多年抓藥摸藥的,聞見藥味都犯惡心。
每天看見赤眼病數累增,隻覺後怕不已,要是印坊裡這將近二百數的病人全在外邊,整個天津怕是都紅點密布了。
怎麼到趙大人嘴裡,全成了無用之功?全成了他的“早知如此”了?
醫士們圍著廖海悄聲嘀咕:“病人能出去過節麼?”
“小杜大夫不讓吧?”
廖海一咬牙:“快去請小杜大夫和唐姑娘來!”
說完便是一怔,這兩位比他歲數還小,他怎麼遇事兒就想到找他倆了。又忙改口:“公孫少爺也在後院,去請他來。”
不用他喚,唐荼荼已經幾步上前去了,朗聲說:“趙大人糊塗了!方才說的話不算數。赤眼病傳得多快,您是知道的,病人但凡回了家,隔天就會全家一起染疫。”
“元宵節是團圓時候,大家掛念家人我知道。隻是諸位看看這些站哨的兵,也是幾天沒著家了,印坊裡幾十個醫士,幾十個仆役,全要在這圍牆裡過節,我們同樣回不去家。煩請諸位彆給大夫添麻煩了。”
她自覺說得有理有據,誰知,門前圍著的幾個家屬立刻變了臉色。
“大人都說了能行,你一個丫頭片子怎麼還改口啊?”
“誰不知道上元是除病氣除邪祟的,這節還跟一群病人沾一塊兒,就彆想好啦!這一年得連番兒病!”
“哎喲!她眼睛怎麼是紅的!這是個病人呐!”
周圍家屬噌噌退開了五步遠。
白紗太薄,她眼睛又是昨天被鹽水激了的,紅得看不見眼白,任誰看也是個病入膏肓的重症。
“小丫頭無知,彆理她,咱們就按大人您說得辦——我家那口子姓圈,叫滿豚,勞煩哪位差爺領他出來,過完十五我再送他回來。”
唐荼荼太陽穴蹦個不停。
唐老爺看不得閨女受苛責,忙取了個中間之法。
“知道各位思親心切,不如這樣——明日上元佳節,能送衣送食,病人能站在門口,大家遠遠地看一看,排上隊,隔得遠遠的說幾句話,知道家人好不就放心了嗎?”
幾位縣官跟著應和,費了半天口舌,總算斡旋開了,補上了趙大人一句話泄出去的口。
唐荼荼冷眼看著,隻覺得滑稽、可笑又悲切。
這雙鬢斑白、麵容清臒的老先生,穿著官袍像兜了兩袖清風,一陣大風能吹倒仨。
他還懷揣仁善,愛民如子,像是照著從古至今的清官畫像模樣長的。
這是一縣之令,是此地的父母官,是念過多年聖賢書、在基層乾了二十多年的老乾部,憑自己資曆一步一步升上來的。
這是天子腳下的直隸省,誰也沒膽買官鬻爵的地方。
一個縣官,竟能愚昧至此。
天津有六縣一州,直隸省有六十餘縣,整個天下有七百多個縣,也必然有無數這樣的官,掀掀嘴皮子,就是百姓口中的金口玉言,一言既出,享著他的父母官威風,隻等著手下人給擦屁股。
受大肚教蒙騙的那些女人……但凡仔細核查一遍僧戶道戶,查查各家寺廟和道觀的賬,如何會容他們多年藏在溝底,為禍鄉裡?
她手心灼燙,似有火往整條臂膀上燒,一時間,竟生出想提刀劈了這狗官的暴怒。
唐荼荼忽的,不合時宜地記起了夏天的事。
鄉試泄題那回,二殿下一刀砍了學台官的頭。她當時看著這不審不判、以暴治罪的暴行,隻覺得腦中炸開霹靂,隻覺得帝國最高的掌權者也是惡,一刀連著法理公正一同劈了開。
可此時站在這兒,她又在想什麼?,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