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山東的第一腳,唐荼荼高興得每根頭發絲都要揚起來。
她沒坐轎,跟著公孫家的轎子慢慢往水城口走。
這個沿海碼頭頗有假日風情,乍看青磚鋪路,道路筆直筆直的,實則灘塗上能有什麼好路?磚縫都鬆動了,一踩噗嗤噗嗤滋水,鹽漬痕跡和魚蝦的腥味染透了土。
道不結實,不許畜牲蹄子和車輪踩踏,隻許轎子過。人多路窄,走不快,天又飄著小雨,唐荼荼裙角全是臟兮兮的泥點子,她臉上的笑也沒歇過。
魚市占了半裡地,刮鱗、開膛、剁魚頭都活像搞街頭表演的,殺得好的魚倌攤兒前能圍個爆滿。食肆、客棧、力夫腳工店家也都紮著草棚在路邊攬客,價碼寫在牌子上,店麵全遠在一裡地之外。
再後頭,才能看著些彆的鋪麵,賣乾糧的、賣淡水的、賣酒的、賣跌打損傷藥的,出海的船家一桶一桶提著走,不必進城,在碼頭上就能補足所需。
壓艙麻袋摞了半人高,望不到頭,生生把碼頭堆成迷宮陣,一路上能拐十八個彎,非要你把所有鋪麵繞一遍方能進得去城。
轎隊慢吞吞地往前挪,後邊一聲鑼響,不知哪家的仆役吆喝著:“貴人急行!前者讓路!”
鑼敲了老半天,讓路的讓出來半裡地,追上了公孫家的十幾個轎子,誰理他,再讓不開了,隊伍隻能綴在後邊。
那家的仆役急忙跑上前來遊說,一瞧,是漕司家的管事,急著送他家少爺進城裡看病。
很快,公孫家隊首的侍衛頭子招呼了聲,一排轎子貼邊站住,給席家少爺讓了路。
唐荼荼站在邊上,看那頂八抬大轎穩穩當當地走過來。大熱天,轎夫汗從額頭淌進眼裡,刺得咧嘴眯眼也不敢挪一下肩膀,怕顛著車裡的主子。
轎簾掛起一掌寬的縫通氣,唐荼荼視角低,恰能看清轎裡人。
席少爺病歪歪地倚在女人懷裡,白著臉,氣息低緩,大概是嗓子癢,他把頭偏向窗子掩著口咳了兩聲,明明連口氣兒都沒呼過來,這席少爺看見外邊站著人,還是露出歉意的神色,啞聲稱“對不住”,伸手把轎簾掩上了。
他那通房嬌聲軟語地說了句什麼,聽不著了。
唐荼荼心想:挺有禮貌一公子哥,怎麼偏偏是個變態。
和光從轎窗探出腦袋,嘀咕了句:“這人,坐個船坐沒半條命,坐個轎還不得顛出胃來?身子不好他在家養著嘛,非跑這麼遠來玩……”
碼頭城市,城門是徹夜不關的,一來每日潮汐不同,船家常常是半夜出海。
二來,南北商船皆是沿著海岸走,沿岸隨時能補給,但也容易遇險情,風暴、觸礁沉船、貨物落水,或是船上爆發急病,求天無路的時候都盼著救命,炸個紅煙彈上天,哨兵遠遠望見了,就能呼哨救生船局趕去救人。
轉出碼頭,這座青灰色的石城逼到眼前,兩岸城牆高千仞,中間一刀縱劈開一道水門,朦朦煙雨也掩不住這座城森冷巍峨的氣息。
這是山東第一大軍港,身後是丹崖山,麵前是渤海,負山控海,卻起了個婉妙的名——蓬萊水城。
“如何?夠氣派吧?”和光從轎子裡出溜下來。
“這可是二百年的老軍港,每年國子監出了師的路橋、舟楫、鬥艦、水文學生,都先往遼東和蓬萊派,因為這倆地兒有最好的先生。”
“官書局一套《水師要術》有多厚?印出來能堆滿半個大屋!十卷裡五卷出於山東水師,三卷出自遼東——南邊不行,南邊人守著倆大財盆鑽錢眼兒裡了,彆看他們船多,炮少哇,真要打起海戰來,把福廣江浙全算上,也撐不住咱北邊半部水師。”caso21
將門出身的嫡姑娘,講起什麼來頭頭是道。
唐荼荼心想,那是,首都軍防是皇帝的命根子,自然不是虛的。要是南邊軍火庫再多幾個,皇帝半夜都能嚇醒。
和光瞅著水門墩左右兩座巨炮台,挪不開眼:“工部每年改良的神威大炮都先往這兒送,如今蓬萊的海炮比咱天津起碼拔出兩輪尖,可饞死我太爺爺了。”
水門寬闊,能撐開三條巨輪並行,吊纜俱是粗壯的精鐵鎖,襯得城腳下的橋薄得像紙,可真踏上橋一踩,會發現橋也是鐵索架起來的,幾輛馬車上去都不晃一下。
北麵有巨輪緩緩駛來,咚咚咚,敲起了開閘鼓。
一群少爺小姐循聲望去。
山東兵高大,曆來是征兵重地,尤以沿海顯著,站在船頭的兵遠遠望見岸上的軍旗,眯眼一瞧番號,立刻舉起船上的大旗揮了起來。
幾個青袍官員走上舷邊,負著手,俯身望著他們。
“嗬,是府台的人。”公孫景逸一攏折扇,回頭,聲音輕得隻見唇動:“都知道該如何吧?進了這道門,夾起尾巴規規矩矩做人,敢犯渾的,滾回家捱你爹娘大耳刮子去。”
他話才說完,唐荼荼就看見這群一路玩瘋了的軍屯子女,理好衣領,整順裙角,再抬頭時跟變臉似的,潑猴變君子,悍妞變淑女,個個頂了張溫文的笑,排成行列,朝船上的官員遙遙行禮。
好一副貴氣的王孫仕女圖。
唐荼荼:“……好家夥。”
巨輪上響了五聲輕重排鼓作回應。
府台說的是滄州知府的人,衙門坐落於滄州,與天津主縣一南一北相隔二百裡,平時婆家不見娘家人,知府堂堂一府頭領,也不會撥冗抽閒來海邊拜神,隻派了位通判與幾個屬吏來。
府台官官品不算高,卻掌著稽查大權,彈劾官員愆尤、糾察官眷過失都歸他們管,所謂“直呈天聽”,就是有權給皇上打小報告,大到官員瀆職,小到誰家孫兒滿月酒開流水席,一桌二十八個菜,通通能舉劾,每年完指標似的,不薅幾個官兒下來不算完。
好在離得遠,一年見不了兩回,隻碰麵的時候作個姿態應付過去。
過了這座水門還不算是進了城,停泊歇腳的船不想買入關牒,隻能打西邊水道進,去鄉村集市上采買一些日用,東邊才是進城的路。
西邊丹崖山自成天險,這天險上也要架起炮台來,山壁上修著高高的棧道,是在石山上硬生生鑿出來的路,雕欄畫棟掉了色兒,不那麼光鮮了,卻照舊硬朗結實,值巡的騎兵可以在棧道上跑馬。
不愧為山東第一大軍港啊!
唐荼荼看得雙眼湛湛,問旁邊人:“咱天津為什麼不造這樣的港?”
天津的出海口她可是走過了,就那倆碼頭,一個衛所守著,不到八百兵。衛所還算像個樣子,剩下就是魚市、土房、爛沙灘,和這樣雄偉的軍港比起來,簡直像一片蠻荒地。
晏少昰虛虛握了個拳,指給她看:“天津如手心,上下都有指掌圍護,南有登州,北有獅子口(旅順),一上一下,鉗住渤海門戶。而這二百裡之間又有十幾座礁島,駐兵三千,望樓與燈塔無數,十幾艘海船輪換著巡遊,四海的船想入天津,得先在登州、獅子口買得船引,卸了甲,繳了火器,才能進得了天津。”
唐荼荼聽得津津有味。
“二哥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呀。”公孫景逸一胳膊肘架在晏少昰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