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就一個名醫,需要三十年,要治過成千上萬的病人。
培養一個醫術精湛的坐堂大夫,需要十年,有幾百病例的積攢才行。
但速成一個初級助理救護師,教會他完成插管通氣、包紮止血、骨折固定、心肺複蘇這些技能,僅僅需要二十個小時。
“大家記住了,手邊藥材不夠的時候,綠豆、金銀花與甘草是萬用的解毒藥。綠豆熬湯灌服,減毒最快;金銀花清熱消腫;甘草不光解毒,還抗利尿,防著多溺傷腎。”
杜仲說話永遠輕悠悠的,聲音落不實。
天津城裡沒有散在街巷裡的禦醫——禦醫都被大官供起來了,進門出門都跟皇上駕臨似的。但天津城裡的名醫卻不少,彆的大夫教徒弟,不打不罵就是大善人了,師父講話時是絕對不允許頂嘴的,徒弟得把師父的每個字捧得高高的才行。
到了杜仲這兒,“小杜大夫你過來看看”、“小杜大夫這邊瞧瞧”,一天一夜沒停過。
隻是杜仲體力吃不消了,這孩子天天吃著素,本來就沒長出壯實身板,一宿沒睡,走兩步便暈暈沉沉的,一個趔趄差點栽地上。
“哎唷!”廖海嚇一跳,喊了聲“師父得罪了”,矮身一蹲,背起他就往休息的地方跑。
這人力車實在簡陋得不像話,杜仲被顛得七葷八素,抬頭衝著天,呼出了一口疲憊的氣。
他身邊跟著的都是縣學生,這些青年人聒噪又熱絡,圍著他,這個驚叫“師父怎麼了”,那個嚷嚷“師父怎麼頭暈了”,“師父沒事吧”,“快去給師父盛碗熱湯”。
一隻又一隻的手伸過來,給他把脈、按太陽穴,也幫他捏手臂鬆弛肩膀,熱乎乎的手爐塞到他懷裡。
杜仲輕輕閉上眼,藏住眼角一點濕意,把懷裡的手爐往心口揣了揣。
好暖……
娘娘像前立著兩座日月石塑,漢白玉的台基有一人高,明晃晃的。
疍民裡邊有見識廣的,說這漢白玉跟皇上腳下的台階是同一種石料。小孩們全瘋了,一個一個排著隊爬上台基,全身繃得直挺挺的裝皇帝樣,底下一排孩子呼啦啦下跪,喊著“皇上萬歲”。
衙役們從旁邊過來,聽著“萬歲”捏了一把冷汗,趕緊把這群不懂事的娃娃攆下來。
司值官拿著第一封案情公示書貼到玉台上,這張新鮮的紙招來了稀稀拉拉幾十個疍民。
不識字的文盲們大眼瞪小眼,司值官清清嗓子,揚聲念:“大夥兒都過來看,上頭貼的這是案情公示書!嚴欽差與‘小賀先生’發了話,凡是受了此案牽涉的人都有知情權!”
“大夥兒知道什麼是知情權嗎?就是說,在一個案子破案過程中,大夥兒有權知道自己被安了個什麼罪名!有權查閱案件的相關證據!有權給自己辯護!”
“誰有什麼疑問,有什麼線索,就過來我這兒登記,這些消息立刻就會報給大人們!大夥兒都聽懂了沒有啊?”
沒人聽得懂的。過來湊了個熱鬨的百姓扭頭,又行屍走肉般坐回了廣場上。
也不知道是毒煙熏的,把人熏呆了,還是這些人本來就如草芥一般,活一天算一天,走路不是一步一步紮紮實實邁出去的,像是繩子吊著頂,空蕩蕩的兩條褲管裡伸出兩條細腿,脖子在前,屁股在後,就這麼腳不沾地地“遊”過去。
這些鹹鬼不吼不叫的時候,那點活勁兒散去了,更不像人。
值官連著喊了三遍,這“案情公示書”也沒招來幾個人。
但很快,第二封案情公示書貼在了第一封的旁邊。
值官更賣力地喊著:“大夥兒都過來聽一聽,眼下已經搜著好幾條線索啦,嚴欽差斷定能載得動銀箱的船必定是大船,能悄默聲地把銀箱運上船,必定是在天黑時,順著一查,在庫房後頭發現了深深的車轍印呐——這說明什麼?說明這幾天有人從神堂的庫房裡運了重物出去!運到了碼頭上!”
“離了碼頭的大船總共有七艘,三條載滿了客,另外四條船不知道裝的是什麼,這幾條船都在船局掛著名,全駛向南邊去了!欽差已經派了快船去追查!”
“從來外賊必有內鬼接應,欽差把神堂裡的道士真人們都押起來了,正一個一個地召他們問話,今日便能有個結果!”
差役站在石像前吼破了喉嚨,嗓門大確實有用,底下圍著的疍民越聚越多,卻隻是仰著頭呆呆看著他,沒給出什麼反應。
多年缺油少肉的日子弄迂了他們的腦子,什麼欽差、什麼船局個個是生詞,對一件事的反應比城鎮裡的百姓遲鈍許多。
可也有的是人腦子清醒,人堆裡噓聲一片:“怎麼審?鞭子鐐銬,麻紙糊臉,老虎板凳辣椒水?官老爺們除了這套還會乾什麼!不去想怎麼破案,反而去審道士?”
值官忙說:“沒有用刑!隻是問話,不是拷打,‘小賀先生’說了,問話過程是公開透明的——大夥知道什麼叫公開透明嗎?就是不怕人看,隨時接受百姓監督,你們派幾個人出頭,過去看看官大人們是怎麼查案的,就知道什麼是公開透明了!”
人群靜下來。
那片叫衰的聲音漸漸變成低語,變成左顧右盼。膽子大的、不怕事的,驚奇又新鮮地舉高了胳膊,朝這“案件全程公示”的告示伸出了手。
“外邊什麼動向?”
“姑娘猜得神了!”叁鷹眉飛色舞,就沒見過他這麼高興的樣:“疍民一聽,好嘛,能親眼去看官老爺審案,全湧過去了,把詢事房圍了裡外十八圈!廣場都空了!全過去看了!”
“那就好。”唐荼荼露出一點笑。
“還有更好的呢!”叁鷹有點哭笑不得的樣子:“姑娘您爹,唐大人那不愧是禮部出來的,仁義道德四個字都讓大人學明白了——姑娘你不知道啊,光是這一下午,您爹答應了好些人,應許了要從縣衙支錢供養疍民裡頭最貧寒的人家,得了病的、歲數大的、娃娃吃不起飯的,他說全都要供,縣衙供不起,他就拿自己存了這些年的錢供,錢還不夠,就去跟皇上請旨,跟戶部上書!”
“我站旁邊聽著,我就掰著指頭算,養活這麼些人一年得好幾千兩,唐大人真是這個!”叁鷹比了個大拇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