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差役,不知是民兵還是登州的水員,衣裳都是麻黃色,隻要換上這身皮,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扮成差役,等船靠了岸,再尋生路。
這幾條露了獠牙的鬣狗藏在黑暗裡,還沒逮住機會撲上去,看管他們的小吏帶著巡夜隊走過來了。
叢有誌一骨碌滾回原處,閉上眼裝睡。
冰涼的水卻從他們一群人的頭頂潑下來。
“你們做什麼!”叢有誌一個挺身坐起來,推開了給他潑水的差役。閻羅的動作卻比他還快,狠狠扯住領頭的小吏摜到腳邊,薄刃逼上他的喉嚨。
裝水的木桶軲轆軲轆打著轉,閻羅扯過來,把桶裡餘下的水潑小吏臉上。
“這是什麼水?裝的是毒?”
一照麵就被掀了個翻,小吏疼得眼冒金星,愣是沒敢叫一聲。他知道這群刺頭偷砸搶掠什麼都乾,卻不知道他們當真會殺人!刀比在自個兒脖子上,手都不顫一下的!
小吏抖得篩糠一樣,喉管被掐出了尖細的音:“這是、是胰子皂水……大夫說拿這個洗手洗臉,能殺菌,人就乾淨了……”
刃鋒拍打著他的臉,這惡鬼伏下身,扯出一個笑。
“嗬,你怕我婆娘肺癆會過給人?你也怕死?”
他眼睜睜看著閻羅露出滿口尖牙,鼻節倒鉤,顴骨瘦削,兩眼是不見底的黑,怎麼看都是地底爬出來的惡鬼相。
那刀薄得明明就是塊鐵片,連個握把也無,刃尖抵在他脖子上,隨著突突的脈搏一跳一跳。
小吏手死死抓著鐵片,熱燙燙的血順著刀口流下來,崩潰地直嚎:“閻王饒命!閻王饒命!小的不敢了,小的糊塗了!——快去找欽差大人!大人救命啊!”
艙房還沒安置妥當,夜風轉涼了,體弱的病人不能睡通風艙,縣醫忙不停當,卻還得分出人手按小杜神醫吩咐的,“給病人編號分床”,“安排大夫夜裡巡房”。
巡房還像個道理,編號是圖什麼啊?誰心裡都犯嘀咕。
杜仲很少安排這麼多人做事,聲音略有些發緊,好在一群縣學生與他磨合了半年,幾乎可以視作他自己的手與眼,協調做事還算妥當。
海浪拍擊著船身,杜仲忽的停住話:“誰在咳嗽?”
“哪有人咳嗽?”唐荼荼耳朵靈,幾個影衛耳朵比她更靈,循著聲音的來處聽,全抬頭望向了甲板。
怪道說醫者仁心呢,甲板上邊打翻天了,他竟能從一片嚷鬨的動靜中分辨出一個女人氣虛咳嗽的聲音。
一群人急衝衝爬上甲板。
十幾個差役都被掰折了手腕丟在地上,滿地打著滾嚎。為首的閻羅披頭散發,一身濕水,手裡握著的鐵片刀幾乎要把他自己的掌劈成兩半,刃尖對著地上已經嚇昏了的小吏,腮幫抖得厲害,在殺他與不殺之間激烈抉擇著。
馬草堆裡有人喊了聲:“閻羅,快過來,阿茂沒氣了!”
閻羅一把丟開了刀,這殺神惶然轉身:“阿茂……阿茂你等等,咱們再有一日就回家了……阿茂!”
隻一個照麵,杜仲便把女人病入膏肓的臉色看了個明明白白。眼見這閻羅衝到女人身前抱著不撒手,杜仲急急道:“來人,快拉開他!”
影衛各個五大三粗,竟不知這麼個瘦竹竿有如此驚人的力氣,幾個影衛竟摁他不住,被亂拳砸中了好幾下,最後兩個摁胳膊兩個摁腿,一人死死壓住他,才耗儘這狂徒的力氣。
“女,年約二十,脈細,麵無血色,氣道不通,胸腔有哮鳴音,咳帶血的痰星子……是肺水腫合並心衰。”
杜仲掰開她喉頭照了照,立刻變了臉色:“你們喂她吃麵食了?麵食也是能給活死人喂的?她氣道隻剩一個孔,你給她堵結實了,叫她怎麼喘氣?”
“準備刀具,做環甲膜穿刺,插管通氣。”
廖海沒見過師父做這手術,但從那本王氏醫案集裡看過,呆站了兩秒,手忙腳亂地指揮眾人準備消毒器具。
所謂環甲膜穿刺,救的是呼吸道梗阻的急症,要在聲門之下的凹陷處刺個孔,以繞開喉頭水腫部位,用最快速度給病人通上氣。
甲板上的疍民越聚越多,眼睜睜看著一群白大褂圍著這死人,解了她的上衣,摁住她的手腳,拿刀在她脖子上比劃。
那一小簇血從阿茂的喉頭飆出來時,閻羅像被迎麵掄了一錘。這一錘砸爛他胸口,閻羅怔怔低頭去看,好像胸腔破了個大洞,海風呼呼地湧進來。
——人都斷了氣,怎麼還要給一刀呢?
他知道溺過水的人活不長,大羅金仙也難救,隻盼著能把阿茂背回家鄉,在碼頭旁燒了,留個骨灰罐子,留個念想罷了。就算是肺癆,為什麼人都斷了氣了,還要割喉呢?
他被侍衛摁著跪倒在地上,茫茫然地望了一眼天,隻看見白花花的巨帆遮天蔽日,狹角縫裡的天,黑得連顆星星也不見。
他喪父,喪母,無子,收養過兩個娃娃,也沒養活到會叫“爹”的歲數。阿茂是活在他心口的蠟燭,這一點微末的光也舍不得給他留。
他想。
人這一輩子,到底還要有多苦呢?
疍民是忌諱白事的,海難常常一死一船,白事做起來難看。久而久之,活不過十歲的娃娃便不起大名,死了,家譜上不記名,隻留一處白——於是家譜變成了什麼樣呢?稀稀拉拉幾個俗名,滿篇滿紙的白。
“活過十歲”是懸在每個娃娃頭頂的刀,這片刀山奸笑著懸在頭頂上,時刻準備要掉。在娘胎裡時吃不上油葷,刀掉一把,生下孩子也得是死胎;娃娃剪臍帶時掉一把,鐵剪不乾淨,斷臍半月後腸穿肚爛;娘不下奶,掉一把,一連三胎餓死的都是常事。
好不容易長出個人形,就要跟著爹娘出海。
孩子不敢養太壯,供不起;老人不敢活太久,怕費了糧。一輩子飄在海上,死了想沾個黃土,埋進墳裡的屍首撐不過三天就會被鄉民刨出來,說他們身上染著晦氣,才會個個死得這樣早,屍不能埋,要一把火燒成灰,揚到大海才好。
他們欺人太甚……
他們!欺人太甚!
壓著他的侍衛頭子腰間彆著一個紅封的木管,閻羅認得那東西,他見這些人用過,火石一搓,砰得一下就上天。
他掙著一口氣,身形暴起,從廿一腰間奪下了這根木管。這東西是什麼人造出來的,竟能這樣好用,火舌一卷便飛離了手,衝出了帆頂。
“——咻——砰!”
灼眼的紅,拖著長長的焰尾,火一樣地滾過了半邊天。
“拿下他!”廿一驟然變了臉色,閻羅被幾把鋼刀逼回了地上。
“你點紅煙彈做什麼!你在給誰報信!”
閻羅哈哈笑起來,笑到滿臉是淚,粗糲的嗓子唱起了一首歌。
“男兒好漢壯誌哉,我棄愁緒心如鐵。
挾戈提刀上嵐山,撐篙劃槳踏江海。
老爹老母不要念,忍垢偷生非我願。
攘臂揚頭大道寬,不跪皇恩……跪、青、天。”
……
歌聲粗獷,詞句甚至是豪放的,可船上每一個兵,全在這歌聲中白了臉。
這曲調在民間傳了幾百年,從前朝的前朝一直傳到今時,有些地方叫這歌為“好漢歌”,但每一個兵都知道這是什麼。
這是匪歌,山匪、林盜、河賊、海寇,個個會唱。
新匪起誓、歃血為盟時,都會唱這首匪歌。
閻羅披頭散發,近乎癲狂地爬行兩步,把頭伸進舷上的炮位孔,飽含熱切地盯著東方。
紅光墜落的方向,東海中,隱隱浮起一片蚊蠅似的小點。
一艘……
一艘……
一艘又一艘……
巨大的帆影穿破瘴霧,在幾十條艨艟、炮艦的拱衛下朝著此方逼來,近得甚至能看到船頭的匪龍旗,張牙舞爪,破霧而出!
“殿、殿下,是海匪,好多海匪!”
晏少昰一聲怒吼:“全員熄火熄燈!加速行船!”
他環視左右,一把將公孫景逸摜到舷邊,扯著公孫後襟逼問:“此處為何會有海匪?”
這是渤海腹心,北有遼東、南有登州,中間上萬海兵、幾十條巨艦輪值,守著黃渤海要塞!
“怎會有海匪?”
他二人分明身量相當,公孫竟覺得肩頭上箍了隻鐵爪,能生生捏碎他肩骨似的。大敵當前不敢分辯,公孫抓起千裡眼扣在雙眼上,借著些微月光死死盯著那片船。
越看,公孫臉色愈白,抖著嘴唇開口。
“有傳聞說每年海神娘娘大祭,海匪都會扮成信眾登島,靠海吃海的都愛拜月神、拜娘娘……可這些從來都是謠傳啊!年年拜神,年年嚴查,我不知道海匪怎麼能闖過海防啊!”
他們越怕,閻羅笑得越痛快,影衛恨到了極點,趁閻羅猖獗大笑之時,一劍壓上了他的舌根。
他被刀壓住了喉,可還有更多人張開了嘴,一個個疍民奪過官差的火把,朝著東方揮舞著,嘶吼著:“海大王!殺了這些官!帶我們上島!”
“帶我們上島!!”,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