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茵犀香是是自漢朝時候傳入中原的,乃是西域國的貢品,本來早就失傳,隻是正嘉一心修道,對這些香料、丹藥之類的也格外上心,催促著內造局,近兩年才又將這香製了出來。
隻是畢竟是西域之物,香息跟中原的平和中正大不一樣,在清香之中更有一點淡淡地蔭蔭涼意若隱若現,給人一種有水汽浮動的氤氳錯覺。
正嘉自個兒也很少用這香,所以郝宜是再也猜不到今兒他竟動了這念頭。
郝宜在旁邊偷偷地打量皇帝,卻見他雖看似麵色淡然,但已經不是先前淡然裡透著肅殺那種不悅。再看薛翃,更是麵無表情,秀麗的臉容端莊的像是薄情寡欲的神仙,雖然麵對的人是這天下獨一無二高高在上的皇帝,對她來說,卻仿佛隻是一個普通人而已。
郝太監越發暗自驚歎。
但是不管在正嘉跟郝宜眼中的薛翃是如何的模樣,對薛翃自己而言,卻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天知道她費了多大的力氣,才將手指按在了皇帝的手腕上、而沒有立刻彈開。
這一次的診脈異乎尋常的漫長,因為薛翃根本就摸不著皇帝的脈,不是因為皇帝的病情奇異,而是因為她的心魂早就不複安分,心跳的聲音好像從胸口穿到了雙耳,她聽不見脈搏,也探不到脈息躍動,茵犀香的氣息太怪異了,熏的她幾乎要再像是上次一樣直接暈厥過去。
在正嘉皇帝的目光注視下,薛翃抬手,右手的五指猶如最曼妙的蘭花,瑩白如玉,纖纖素淨。
她緩緩地張開又握起的姿態,卻又像是曇花的瞬間開閉。
“怎麼?”正嘉凝視著薛翃每一個動作,問,“可有不妥嗎?”
郝太監的心又一緊,擔憂地看向薛翃。
薛翃垂著眼皮不看他:“請皇上恕罪,方才從外間來,手有些冰著了,活動一下。”
“哈,”正嘉忍不住笑了一笑,轉頭吩咐郝宜:“去拿個手爐來給和玉。真是越發粗心了。”
郝太監笑容可掬地答應,也不吩咐小太監,親自跑去取。原來皇帝修道服用丹藥,冬日從來不用手爐,所以這精舍內雖然備著,卻並沒有啟用,當即撿了一個龍紋紫銅手爐,盛了幾塊雪白的銀炭,又用白絹擦拭了幾番,才抱著往回。
郝宜樂顛顛地才要轉過簾縵,卻見前方皇帝微微低著頭,仿佛很親密的在跟薛翃說著什麼。
正嘉皇帝原本就性情矜傲,天威難測。自打修道,表麵上看著要比先前平和了許多,但實際上城府跟心思是越發深了。
不管是接見輔臣還是麵對宮內妃嬪,極少見他如此“平易近人”的樣子,隻有在對待最親信的顏首輔跟夏太師的時候,偶爾才會露出些寵信嘉許之態。
郝宜遲疑了一會兒,才又滿麵含笑地碎步奔入:“主子,手爐拿來了。”
正嘉才又仰身,看向郝宜,郝宜本是要把手爐給薛翃的,見皇帝如此,突然福至心靈,便跪在地上,把手爐雙手呈給皇帝。
正嘉果然親手接了過來,又說道:“去端一碗龍井竹蓀湯來。”
郝宜領命起身後退,直到退到了十數步開外的簾帳後才悄無聲息地站住,回頭吩咐小太監去取湯水。
在這個地方,能看見皇帝的一舉一動,也能聽見召喚,卻不至於礙眼地打擾到皇帝。
正嘉捧著手爐,摸了摸,表麵微溫:“這奴婢辦事還是很妥當的,也是朕大意了,外頭畢竟冷,該讓你多坐會兒再診脈。”說著,便將手爐遞給薛翃。
薛翃道:“多謝帝君。”微微欠身,將手爐接過。
隻是交接之時,不由仍是碰到了正嘉的手,皇帝的手指細長乾淨,卻好像比手爐還要熱幾分。
正嘉的目光從那頃刻相碰的手指上挪開,看向薛翃臉上,卻見女冠子仍是麵無表情,好像完全都不曾察覺方才那瞬間的異樣碰觸。
薛翃捧著手爐,垂眸定神,半晌道:“多謝帝君厚愛。”將手爐放在旁邊的剔紅小香幾上,薛翃道:“貧道請脈。”
正嘉一笑,索性把身子往後一靠,雙眸微垂睨著薛翃。
薛翃探手搭脈,凝神而聽,卻聽皇帝說道:“你去了鎮撫司,那俞蓮臣如何?”
薛翃正定了神,聽他複提起這個,不免又有些氣息紊亂,隻得回答:“已經請大夫施針,且下了藥,至於能不能恢複,就看他自己的了。”
正嘉慢慢說道:“這俞蓮臣本是必死,遇到了你,是他的造化。”
薛翃心中一動,下意識地想打量一眼正嘉此刻的神情。
畢竟薛翃極為了解皇帝,此刻隱隱地從這話裡聽出幾分異樣。
但皇帝並沒有再說什麼,隻淡聲又道:“陶真人在忙著布置羅天大醮的事,你卻忙於懸壺救世,你們這對師兄妹,著實不愧是張天師的嫡傳弟子。”
“帝君謬讚了。”
正嘉瞧見她的長睫抖了兩下,就像是從來平靜如鏡的水麵上起了一絲微風漣漪。
皇帝微笑:“河南那邊的河道出事,那些朝臣們,還想勸阻朕停止在內宮做法事,哼,他們懂些什麼,又哪裡知道朕的苦心。”
薛翃不言語。
正嘉道:“對了,才進宮來議事的朝臣裡,高彥秋是你俗家的祖父,你方才過來可見了他了?”
“請皇上再換左手,”薛翃說罷,又平靜地回答道:“請帝君見諒,既然已經出家,就不知什麼祖父、大人了。”
正嘉挑眉:“可見張真人對你另眼相看,不是沒有道理的,話總是說的這麼通透。你就是比朕自在,說走就走了,朕卻還得困在這庸庸碌碌的俗世之中,受那些俗事的絆擾。”
薛翃道:“皇上乃天上星宿下凡,經曆種種也是曆劫,且皇上有向道之心,便不論是在方內方外,且都算是修行罷了。隻要心在,終究會有功德圓滿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