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母子的對白跟質詢, 居然引出了昔日雲液宮聳人聽聞的舊案。
那道孤絕冷坐大圈椅上的身影微微一動, 抬起頭來, 兩隻冷漠無情的眼中,是如雲氣般翻湧的盛怒。
但他並沒有說什麼, 隻是緩緩地站了起來。
就在起身的瞬間, 卻覺著一陣無端的暈眩襲擊而來。
正嘉後退一步,手摁在圈椅的月牙扶手上,身後門口的郝益見勢不妙, 早跑了進來, 小心翼翼地扶住他,低低喚道:“主子?”
正嘉略一低頭:“走。”扶著郝益的手, 緩步出了房間。
不多時回到了養心殿, 宮人們侍奉湯藥,正嘉服了兩顆萬壽地芝丸, 斜靠在龍椅上,半晌才問道:“和玉那邊怎麼樣了。”
郝益先前雖在慎刑司的外間等著, 但地下的小太監不時地往雲液宮跑,打聽消息, 幾乎一刻鐘便來報一次。所以郝益最是清楚:“回主子, 您隻管放心,和玉仙長精神見好,太醫說除了失血過多, 並沒有其他大礙, 隻要以後仔細調養, 保養著傷口就好了。”
正嘉並沒有對他的這些話報以反應。反而像是自顧自在忖度彆的事情,果然,片刻後皇帝問郝益:“伺候太子的那些人都拿下了沒有?”
這件事是田豐在做的,郝益也略知一二:“聽說都拿住了。”
“問出太子那天是怎麼樣?”
趙暨去雲液宮的時候,有宮人聞到了酒氣,但太子很少喝酒,不過那天是端午,雄黃酒好歹會喝上幾口,可若是醉成那個亂性殺人的地步,卻仍是不大可能。
郝益小心地回答道:“那些奴才隻說是喝過雄黃酒,彆的並沒亂喝,也沒亂吃什麼東西。”
正嘉將袍子一撩,坐在了龍椅上:“太子變成這個樣子,一來是朕沒有親自管教他,二來,也是這些伺候之人的過,如果不是他們刻意引逗,太子怎會屢屢行差踏錯,失德無行至此。”
說著,他歎了口氣,眼中湧出了一絲傷感。
皇帝竟喃喃道:“當初端妃在的時候,他還是個溫順的好孩子,那會兒朕還說他性格太懦弱了,這才三年,竟變得如此凶戾。”
自打雲液宮出事,皇帝很少提到端妃,郝益心裡不禁也有些難過,他張了張嘴,道:“主子……端妃娘娘、也是可惜了。”
說了這簡單的幾個字,眼中的淚卻不由自主地湧了出來。
正嘉轉頭望著他,目光閃爍,不多時,那感傷之意就已經蕩然無存了。取而代之的仍是冷睿精明。
半天,皇帝說道:“你是個念舊情的人,太子也是,隻是他因為這份舊情幾乎瘋魔,你自己也小心點吧。”
郝益一愣,他本就不是個最機靈的人,此刻雖聽出皇帝的語氣裡有些警示之意,卻到底有些吃不準皇帝的意思。
正嘉卻轉開頭去,過了片刻才說道:“去叫田豐進來。”
郝益隻得應了聲,諾諾地退了出去,叫了田豐進殿內回話。
田豐這兩日又開始忙碌,自打太子行凶,跟隨他身邊的那些心腹人等儘數拘押,詢問他們伺候太子的日常,以及那日到底給太子吃了什麼東西,太子行凶的刀具又是誰給的之類。
可是審問到現在,並沒有大的收獲,隻有太子的刀有了著落,原來是梧台宮裡有一次切蜜瓜的,不知怎麼竟落在了太子的手中。
雖然動了大刑,但所得的不過是這些沒要緊的。田豐聽說皇帝傳召自己,心頭一緊。
進殿之後,田豐將所查一五一十稟告了皇帝,皇帝聽說刀子是梧台宮的,嘴角動了動:“真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一飲一啄,莫非前報。這還不到十年呢。”
田豐不知這話中的意思,也不敢問,眨巴著眼睛等候示下。
皇帝這淡淡的一句,自然是提起了當年雲液宮的舊事,何雅語費儘心思,連趙暨也利用上了,栽贓嫁禍的把戲……如今風水輪流,她親生的太子,從她的宮中拿了禁用的刀具行凶。
正嘉說罷,道:“審問幾個奴婢,也這般費事,你真是越來越會當差了。如果齊本忠還在宮裡,隻怕早撬出來了。”
田豐嚇得磕頭:“奴婢知罪。奴婢回頭再詳細審問。”
正嘉道:“從太子最寵信、最親近的人下手。如果背後有人,能把太子做弄到這個地步,一定是他極寵信的人。”
田豐慌忙領命。
正嘉又想了想,突然說:“你好好地把這件差事辦完了,就到朕的身邊伺候吧。”
田豐吃了一驚,幾乎覺著自己沒聽明白:“主子……”當初鄭穀去後,皇帝身邊最親信的就是郝益了,如今這句是什麼意思?難道是想讓自己代替郝益?那郝益呢?
田豐遲疑著不敢問,那邊正嘉已經轉身往省身精舍內走去,且走且說道:“你去告訴郝益,讓他去南邊皇陵吧,即日啟程。”
田豐聽了這一句真切的話,又驚又是狂喜,雖不知道郝益因為什麼得罪了皇帝,但畢竟對自己而言是天大的好事。
田豐幾乎有些反應不過來,眼睜睜看著正嘉的身影即將消失眼前,才忙磕頭顫聲道:“奴婢叩謝主子天恩!”
田豐出來後,一改進殿時候的張皇忐忑,顯得揚眉吐氣。
門口等候的郝益一眼瞧見他趾高氣揚的樣子,郝益最看不慣,便哼了聲,要往內去。不料田豐舉手攔住他道:“等等,郝公公,這裡不用你伺候了。”
郝益詫異:“田豐,你失心瘋了?敢攔我?”
田豐揣著手笑道:“還真不是失心瘋,主子方才吩咐了……”
說到這裡,他把臉上的笑一收,繃著冷臉道:“傳皇上口諭:郝益伺候不力,即刻離京,發配南京皇陵。”
就如五雷轟頂,郝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
田豐笑道:“你聽見的就是我才說了的,你若是沒聽清楚,我可以再說一遍。”
郝益震驚地看著他:“不,我不相信,主子不會下這樣的旨意。”
他還要往內,田豐不耐煩起來,用力在他肩頭一推:“你趕緊滾,彆在這裡礙主子的眼,主子是年在你昔日伺候的份上,才沒有當麵兒發配你隻讓我說,已經給你留了臉麵了,你可彆不知好歹!”
郝益瞪著田豐,雖然他也心知肚明,田豐絕對不敢假傳旨意,田豐這樣耀武揚威的,也證明了的確是正嘉的旨意。
但是為什麼?好端端地,沒有一絲征兆,皇帝就不要他了?還要把他遠遠地打發了。
郝益滿心的惶恐跟委屈,眼淚就流了出來,他眼巴巴地看著殿內:“主子……”
田豐怕他苦苦哀求的話皇帝又會回心轉意,於是不耐煩地催促說道:“彆婆婆媽媽的,你趕緊走,打發了你,我還有要緊事兒呢。”
他到底忍不住滿心的得意,又說:“以後就是我在主子身邊伺候了,你就放心吧!”
郝益看著他滿麵得意的笑,忍著惶恐委屈,他吸了吸鼻子,又抬起袖子擦了擦淚:“你急什麼,我行了禮就走!”
郝益凝視著沉沉無聲的殿內,哽咽著大聲說道:“主子,奴婢去了,主子保重龍體,萬壽長春。”終於雙膝跪地,向著裡頭端端正正地磕了個頭,這才起身往外去了。
***
何雅語從慎刑司出來後,失魂落魄。
皇後飛快地定了定神,決定先去永福宮。
不料來到宮門口,卻有太後的貼身嬤嬤攔著路說道:“娘娘請回吧,太後因為太子的事,又驚又氣,已經病了兩日了,才服了藥休息,娘娘還是不要先打擾她。”
何雅語道:“如今能夠說服皇上的隻有太後,也隻有太後能夠救太子了,太子在慎刑司呆了這幾天,已經撐不住了。”
嬤嬤道:“這些話奴婢會轉告太後的,隻是太子殿下犯了這種事,也委實讓太後難以開口。”
何雅語臉色雪白,嬤嬤打量她兩眼,突然說道:“娘娘,這會兒不是著急的時候,其實這宮內也並不是隻有太後能夠左右皇上的心意呀,而且在太子殿下這件事上,有個比太後更適合的人可以出麵,娘娘怎麼忘了?——解鈴還須係鈴人。”
她說著,轉頭悄然看了一眼雲液宮的方向。
何雅語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晴空萬裡,雲液宮新休憩的殿閣在明媚的春光裡顯得越發巍峨壯麗,琉璃瓦閃閃發光,刺痛了她的雙眼。
不管是薛端妃活著還是死了,這雲液宮,簡直是她的生死對頭。
何雅語來至雲液宮的時候,薛翃正從小全子口中得知了郝益要出宮往皇陵去的消息。
小全子滿麵慌張,本來這種事不適合告訴薛翃,畢竟她身上還有傷,但是宮內上下的人都十分喜歡郝益,如今見這樣的好人居然要給攆出宮去,以後換了田公公上台,那哪還有他們的活路,且連小全子也忍不住為郝益不平,便大著膽子偷偷告訴了薛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