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翃徐步走到那跪地之人的身旁, 那人略微一動,卻不敢擅自抬頭。
直到正嘉開口說道:“你仔細看看她。”
此刻,地上之人才轉頭看向薛翃。
薛翃的眼前是一張蒼老而略帶憔悴的臉孔,兩隻殷殷切切的眼睛仰視著自己, 因為年紀大了, 眼窩有些微微凹陷,他目不轉睛地看著薛翃,在目光相對的刹那間, 嘴唇略動了動,卻並沒有說話。
薛翃當然認得這是誰, 在認出的瞬間,那個名字幾乎衝到了嘴邊, 幸而又及時地忍住了。
這位, 赫然正是昔日伺候正嘉身邊的司禮監秉筆大太監鄭穀。
兩人對視片刻,鄭穀又謙卑恭敬地低下頭去:“奴婢參見和玉仙長。”
薛翃轉開目光, 看向在上的正嘉。
皇帝沉沉地瞧著他們兩人, 直到現在才說道:“和玉,你可認得他嗎?”
薛翃臉色平靜地回答:“不認得。”
皇帝微微笑道:“仔細想想,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薛翃淡淡道:“不記得了。”
這會兒, 地上的鄭穀才開口說道:“奴婢年紀大了, 也記不太清,隻隱約想著當時仙長還沒出家修道, 是給端妃娘娘救了後, 奴婢伺候了您兩天。您那時候還隻是個極可愛的小孩子。”
皇帝似笑非笑說道:“他好歹也照顧過你兩天, 你一點也不記得了嗎?”
薛翃道:“公公好像跟先前有些不大一樣了。”
鄭穀笑的謙和親切:“這是自然了,年歲不饒人,老奴早已經麵目全非了,仙長認不出來也是有的。”
皇帝摩挲著手中的玉圭,道:“和玉畢竟還是世外之人,有些事情並不明白,鄭穀,你把當初朕讓你去南邊的原因,告訴和玉。”
鄭穀恭敬地低頭,頓了頓,才低低說道:“皇上罰奴婢去守皇陵,是因為奴婢疏忽怠慢,護駕不力,導致皇上差點給奸人所害,並且因此而連累無辜。”
正嘉問道:“你說的奸人是誰,無辜的,又是誰?”
鄭穀道:“主子聖明,奸人……自然是那背後得利之人,無辜的,卻已經身受其害了。”
鄭穀說到最後已經哽咽,頓時潸然淚下,隻是不肯哭出來,俯首跪地,滿頭銀發顫個不停。
正嘉掃他一眼,看向旁邊的薛翃:“和玉,你聽懂了嗎?”
薛翃淡然:“我不懂。”
正嘉道:“難怪你不懂,他畢竟也不敢仔細說明白。”
其實薛翃已經聽了出來,鄭穀所說的“背後得利”,自然是梧台宮的何雅語,“身受其害”的,自然是雲液宮的舊主人。
正嘉沉吟片刻,道:“他有一點沒說準,朕發配了他,一是責罰,二,卻是讓他遠遠地,置身事外,方能保長久。長長久久的,才會等到海晏河清的時候。”
鄭穀驀地抬頭:“主子……”
正嘉說道:“朕的用意,你明白?”
鄭穀含淚道:“奴婢明白了。”
正嘉“嗯”了聲,道:“明白就好。郝宜雖然忠心,到底欠了些聰明,彆的人雖聰明,心卻總用不到正道上。你回來了,朕安心。”
鄭穀俯身在地上,大概是難忍澎湃的心潮,鄭穀竟忍不住哽咽起來:“當年的事,主子該把奴婢剮了才是。”
“朕沒有想要剮任何人!”皇帝卻突然有些發怒,猛然起身俯視著鄭穀吼道,“那都是他們趁著朕不省人事的時候乾的!”
像是一頭被激怒了的老虎,皇帝的聲音幾乎衝出了省身精舍,衝到了整個紫禁城的上空,在那萬裡晴空上回蕩。
而他尾音咬的重重的,又微微上揚,仿佛把什麼東西狠狠地扔在了地上,令人心顫。
鄭穀伏地,流淚道:“主子饒恕,是奴婢一時不慎說錯了話,隻是奴婢這三年來日夜不安,真的恨不得是自己去受了那刑罰……”
聽見“刑罰”二字,正嘉屏住呼吸,然後他猛地揚首,靜了半晌。
皇帝的震怒來如雷霆,離去的,卻也突兀。
眼底仿佛有什麼東西閃閃爍爍,但是很快,皇帝又鎮定下來,他回過身,淡聲道:“你去吧。朕也累了。”
“是。奴婢遵命。”鄭穀認真磕了個頭,垂著雙臂,緩緩後退,將到殿門口,才轉身出門。
原地隻剩下了薛翃。
薛翃沒有動,此刻她心中所想的,是方才皇帝盛怒之下大吼的那句話——“那都是他們趁著朕不省人事的時候乾的!”
“他們”——皇帝口中的“他們”到底是誰。
皇帝心知肚明嗎?
薛翃有些恍惚。
前方正嘉背對著她,一動不動。
薛翃掃他一眼,正要悄然退後,腳步才動了動,就聽正嘉沉沉地說道:“你不許走。朕沒有讓你走。”
薛翃隻得止步。
殿內靜悄悄的,那博山爐裡的香煙嫋嫋,仿佛也因而靜止了。
殿外的蟬唱因此而顯得格外鼓噪,一陣陣地宛若不忿的吵嚷,叫囂,有條不紊地送入耳中,又像是誰人此刻的心聲。
半晌,皇帝終於回過身:“朕這次召鄭穀回來,你可知道是為什麼?”
薛翃道:“皇上特意當著我的麵提起雲液宮的往事,難道,是跟這件事有關?”
算著鄭穀回來的路程,竟是在太子出事之前,鄭穀就啟程了。
可見皇帝早就開始暗中謀算。
正嘉並未否認,說道:“是。三年來,朕不肯重提此事,也封禁了雲液宮,甚至對寶鸞寶福,也不予理會,因為朕一旦看見她們,一旦聽見‘雲液宮’三個字,一旦提起這件事,朕就會忍不住,心中著實難過,而且……恨極。”
薛翃握拳:“皇上恨什麼?”
皇帝向著她走了幾步:“朕不但恨極,且怒極,你不明白,也不用明白,但是發生的事已經發生了,不管是做什麼,朕畢竟無法更挽回翃兒的命。”
當初和玉第一次回高府,路上遇襲。
皇帝以為她凶多吉少。
衝著外頭大叫了那一句“如果殺了你們能換回她的性命,那朕早就統統都殺了”。
沒有人知道,那會兒正嘉不止是說和玉。
而且還有他暗藏而不能提起的心病。
他這一生算無遺策,把人心玩弄在股掌之上,就算朝中最精明強悍的臣子也要向他低頭,但唯有那一次,是他失算了。
那是皇帝畢生的憾事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