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早在寶福公主出嫁之前, 大概是在皇帝為薛家平反之後, 顏太後的身體就一直不大好。
這次卻正是趕在皇帝千秋的時候,突然間毫無預兆地厥了過去。
皇帝震驚,當下陪著太後回到了永福宮,急召太醫來診治。
太醫診斷後, 說太後是肝火內鬱,血浮氣燥, 卻又給風邪所侵, 所以內外冷熱交煎, 一時氣息不暢導致昏厥。
於是急忙開方子給藥,不多會兒藥煎好後, 宮女喂給太後服用,又等了半個時辰, 太後才緩緩醒來。
正嘉略鬆了口氣:“太後可覺著好些了?”
宮女扶了太後起身,太後目視前方,臉上有些迷惘之色, 竟好像沒聽見皇帝的聲音。
正嘉覺著她神情不對, 便喚道:“太後?”回頭又示意太醫上前。
此刻顏太後聽見動靜,便回過頭來, 但是目光呆滯, 並不是看著皇帝,而是胡亂掃視彆的地方。
正嘉心中微驚, 這會兒太醫上前要給太後請脈, 才跪下, 旁邊宮女扶著太後的手,太後受驚一般將手抽回:“誰?乾什麼?”
在場眾人都驚的怔住了,不知太後為何如此。
太後皺皺眉,厲聲喝道:“為什麼不點燈?黑漆漆的是要乾什麼!”
這會兒乃是大白天,太後竟突然說出這話,伺候的宮女太監麵麵相覷,旁邊的嬤嬤忙道:“娘娘,天還沒黑呢,您、您怎麼了?”
太後呆了呆,然後閉上雙眼又睜開,可仍是什麼也看不見,她舉手揉了揉眼睛,好像不相信,反複幾次,終於失聲叫了起來:“為什麼……為什麼哀家看不見了!”
正嘉在旁邊目睹這情形,喝命太醫:“太後是怎麼了!”
太醫本要請脈,隻是太後受驚過甚,不容彆人近身。直到聽見皇帝的聲音,才胡亂地轉頭亂掃,一邊叫道:“皇帝,皇帝!”
正嘉隻得上前,抬手將太後的手握住:“太後,朕在這裡。”
顏太後一震,下意識地握緊了皇帝的手:“皇帝,哀家……哀家的眼睛怎麼了?”
正嘉道:“太後不必著急,先讓太醫給您請脈。”
太後張皇:“哀家看不見了,不知道是誰在身邊。”
正嘉道:“您不用驚慌,朕在這裡,太後不會有事的。”
這會兒太醫總算探手替太後診過了,良久撒手,問太後道:“敢問娘娘覺著如何?”
太後略微鎮定了些,道:“我覺著……一陣陣的眩暈,頭好像重了百倍,又像是給人捶過一樣,悶痛的很。”
太醫聞言,後退磕頭道:“皇上,按理說先前娘娘服了藥後,那股交雜的風邪該化開了,所以娘娘才能醒來,但不知為何,此刻臣察覺娘娘體內另有一股寒毒,按照娘娘的症狀說法,應該是這寒毒竄流上衝,導致頭部的經絡不暢,娘娘突然間目不能視物,隻怕是這個原因。”
正嘉道:“什麼寒毒?”
太醫道:“這個臣便不得而知了,還要再細看才知道。”
於是正嘉便命太醫院會診,務必將太後的眼睛儘快治好。
而就在太後調養料理的時候,含章宮裡,卻也突然傳出了消息,原來是莊妃娘娘也病倒了。
因為大家都忙著太後的事,太醫院隻分出一個太醫前去查看。
宮內的妃嬪多數身體嬌弱,何況如今是多事之秋,太醫隻當莊妃娘娘是小患而已,來至含章宮診脈之後,才要開藥方,突然間發現異樣。
原來莊妃的病症,竟跟太後差不多,太醫吃驚之下忙稟告院首,因為太後的前車之鑒,一時並沒有如同為太後診治般開方子。
這件事很快便稟奏了皇帝。
而後宮之中,太後雖醒卻盲了雙眼,至於莊妃,因為並沒有服藥,所以仍是昏迷之中。
眾人一籌莫展的時候,有人提議請和玉仙長來給太後和莊妃看診。
莊妃人在昏迷之中無法抉擇,太後卻大發雷霆,罵道:“到底誰才是太醫?這宮內幾時又多出一個女太醫來了,若是事事都要她來出麵,那太醫院養著你們這些閒人做什麼?”
於是眾人不敢當著太後的麵兒多嘴。可從薛翃進宮,為寶鸞治病開始,太醫院裡的人便跟她熟絡起來,自有些交情,雖不敢再對太後提起,暗中卻悄悄地詢問薛翃,看看能不能有些眉目。
先前若是有宮內的人生病,薛翃從來不肯推卸,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儘,也往往地藥到病除,但是這一次,她卻突然三緘其口。
給太醫們催問的著急了,薛翃說道:“各位不是不知道‘望聞問切’的道理,照你們所說的症狀,竟是極為微妙的,且那是太後跟莊妃娘娘的貴體,我實在不能隻憑三言兩語就做決斷。”
劉太醫道:“仙長向來跟含章宮的莊妃娘娘交好,怎麼坐視不理?若是肯去含章宮一見,自然是再好不過的。”
“太後的話我也聽說過了,我雖然略通醫術,但畢竟是越俎代庖,若是能治好,或許沒什麼,但如果有個差錯,我的罪過自然就大了,”薛翃點頭說道:“各位大人,彆再為難我了。”
等眾人都退了之後,寶鸞說道:“和玉,你真的不管莊妃娘娘了嗎?”
薛翃道:“寶鸞怎麼這麼問?”
寶鸞道:“我隻是覺著,如果莊妃娘娘不好了的話,她生的弟弟……就跟我和姐姐、還有去世的三妹妹他們當初那麼可憐了。”
薛翃心頭一震,抬手在寶鸞頭上輕輕撫過,良久,薛翃才說道:“彆擔心,他們不會有事的。”
話雖如此,薛翃卻仍是沒有去過永福宮或者含章宮,甚至在太後跟莊妃病倒後的第二天,薛翃向皇帝請旨,要帶寶鸞公主出宮往城外的清虛觀進香祝禱。
皇帝聽了薛翃所說,問道:“為什麼選在這個時候出宮?”
薛翃道:“宮內是非太多,最近我也心浮氣躁,時常覺著眼前耳畔不淨,去往道觀裡走一遭,或許能夠耳聰目明些,也讓靈台重新清明。”
正嘉道:“朕還想讓你畫幾張符籙作為平安福呢,沒想到你竟還要去拜神。”
薛翃笑道:“這就叫做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正嘉給她一句引得也苦笑了,旋即又哼了聲:“聽說太醫們叫你去給太後跟莊妃看診,你不肯?這是為什麼?”
薛翃道:“治好了無功,治不好有罪,而且太後發話了不許我插手,我又何必上趕著呢。”
“這不是你一貫的脾氣,若是當初才進宮時候的你,隻怕早就去了含章宮了。”
“此一時,彼一時也。”
“是啊,”皇帝長歎了聲:“既然你想去道觀,那就去一趟吧,寶鸞也是可憐,從出生就沒出過皇宮,正好兒你帶她出去走走,隻是有一件,早去早回,不得有違。”
薛翃謝恩。
從養心殿出來,一路往外,鄭穀親自陪她而行,且走且說:“您為什麼選在這個時候出宮?”
薛翃道:“靜靜心,順便避一避風頭也是好的。”
鄭穀微笑看她一眼道:“您是察覺了什麼嗎?”
“公公呢?”
鄭穀揣著手,歎道:“自打皇上給薛家平反開始,太後就氣不順,鬱結五內這會兒發作,也是有的。隻是莊妃的病未免來的蹊蹺,兩個人是同樣的症狀,那就難說了。”
世間的病症千千萬,但是在這後宮之內有兩個人突然得了同樣的病,若非是險惡的傳染疾病,那麼原因仿佛隻有一個——中毒。
鄭穀望著薛翃,薛翃當然也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公公當然知道,我之所以不插手這件事的原因。”
鄭穀說道:“是。不沾手是好的。何況皇上也沒有發話呢。”
薛翃點頭,也微微一笑道:“公公最知道皇上的心,難道皇上是在懷疑我嗎?”
如果是往常,這會兒正嘉隻怕早吩咐了薛翃幫著看一看太後跟莊妃的病,但就算太醫院的人向著皇帝說了此事,正嘉也並沒有答應讓薛翃看診。
鄭穀見她已經猜著了,便躊躇了會兒,才道:“其實皇上未必是懷疑您,隻不過那是太後,是皇上的親生母親,自然是有些關心則亂的。”
薛翃笑了笑。
此時左右無人,隻有入秋後的風,一陣賽一陣的冷。
兩個人目光相對,鄭穀道:“我該回去了,仙長這次出宮,可要多多留心。平安出去,順利回來。”
薛翃見他要走,才道:“公公。”
鄭穀回身,薛翃道:“我有一句話,想問公公……倘若這才太後的病好不了的話,皇上,會如何?”
鄭穀一震,忙笑道:“仙長,這可不能玩笑。”
薛翃道:“畢竟病來如山倒,誰能說的準呢?公公最懂皇上的心意,不妨告訴我,若太後不治而亡,皇上會如何?或者說,皇上將怎麼對我?”
鄭穀生生地咽了口唾沫,然後笑道:“您可難住我了,一來這種事不好假如,二來,主子的心意如海深,我們做奴婢的哪裡能揣測到萬一?且若說了解主子的人,仙長又何必問彆人,隻怕沒有人比您心裡最清楚。”
薛翃一笑,轉身去了。鄭穀目送她的背影,終於轉身拾級而上,進了養心殿內。
今日是個陰天,這殿內的光線也格外暗淡,雖然燃著燈,仍是令人覺著眼前不爽快,鄭穀命小太監進內多點些燈火,自己看看時辰,上前拜見皇帝。
“主子,是時候進金丹了。”
正嘉坐在龍椅上,整個人一動不動,隻有風吹動他的袍擺,跟垂落的長發,袖口。
鄭穀抬眸看他一眼,不敢再出聲,隻是躬身站著。
良久,正嘉才說道:“她怎麼說?”
鄭穀聞言,便回答道:“無非是說……宮內雜亂,出外避避嫌之類的。”
“還說什麼了,都說出來,”正嘉並不抬頭,卻仿佛能看穿一切,“她都說了什麼,一句也不要隱瞞!”
鄭穀心頭凜然,他定了定神,終於把方才跟薛翃在殿外的對白都一一告知了皇帝。
正嘉沉沉地聽著,在聽到鄭穀說“若太後不治而亡”的時候,嘴角猛然牽動:“她真這麼說的?”
鄭穀儘量用委婉的口吻回答道:“仙長隻怕並沒有彆的意思,她也隻是問問罷了。”
“她在試探你,也是在試探朕。”正嘉眉頭緊蹙,幽幽地歎了聲。
鄭穀遲疑著,終於忍不住道:“皇上真的疑心……太後跟莊妃的病是仙長所為嗎?”
皇帝不言語。
在皇帝身側,博山爐內的煙氣本來隨著窗外的風而搖曳,在這會兒,卻突然有些淩亂。
那是皇帝的呼吸突然加重了的緣故。
鄭穀自然看了出來,本來在這時候他該識相地不再插嘴,但是……
鄭穀低聲道:“其實,這會兒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照奴婢的淺見,仙長不太可能像是做這種事的人。”他的聲音很輕,輕的就像是博山爐內冒出的煙氣,給風一吹就會散開,消失無蹤。
但是對皇帝而言,這話卻是釘子一樣尖銳。
“她像是哪種人?”皇帝垂著頭問,字字冷沉,擲地有聲,“你能看出她是哪種人嗎?現在,連朕也看不出來。”
鄭穀深深低頭。
皇帝又道:“朕明知道給薛家平反太後會不高興,還是這麼做了,過去的事了,朕本來不想麻煩的又翻出來,可為什麼非要興師動眾,除了朕心裡還惦記著端妃的那點好,就是為了她了。”
皇帝的聲音突然提高了些,像是做了好事卻受了委屈的孩子,在為自己鳴不平。
鄭穀咽了口唾沫:“是……皇上還特追封了端妃娘娘為純湣皇後,宮內的人都在稱讚皇上聖明呢。”
“宮內的人稱讚有什麼用,太後卻更不高興了。”皇帝說。
鄭穀語塞。
“朕從來沒有這麼煩心過,為了她!”正嘉深深呼吸,陰陰沉沉的目光逡巡無措,又道:“但是朕、朕總覺著抓不住她,越來越猜不透她了。”
鄭穀微微地有些震驚,他自然最清楚皇帝的為人,這是天底下最睿智英明,卻又最薄情寡恩的君主,夫妻,子女,都打動不了他,唯有對太後還存著無可撼動的孝敬之心。
但是這份孝敬之心,卻因為對一個女子的濃烈的喜歡,產生了一絲裂縫。
而皇帝此刻的情形,卻很像是動了情的無措少年般,有些患得患失起來。
鄭穀恍惚失神的時候,皇帝道:“你可知道太醫院這幾天追查太後跟莊妃病倒的原因,查到了什麼結果?”
這件事,皇帝交給了東廠的張相,聯手慎刑司,並太醫院一塊兒細查,把太後跟莊妃這月餘中每天的飲食起居,接觸之物等,事無巨細儘數查了個明明白白。
鄭穀道:“奴婢……不知道。”
皇帝道:“莊妃跟太後的飲食很不一樣,所到的地方碰觸的東西自也不同,他們之間最大的共同點,是那個九仙薯蕷煎!”
鄭穀雖然早有準備,但親耳聽見,仍是驚了一跳:“這個,是和玉仙長送給莊妃娘娘的方子,娘娘用著很好,才給太後娘娘用了的,可是……這麼長時間來一直都沒有問題,怎麼會出事兒呢?”
皇帝說道:“不知道,正經醫理藥理上的事,不是朕所能參透的,太醫院他們也還在細查。”
鄭穀略略鬆了口氣:“雖然是這樣,但也未必真的是這方子的問題,畢竟是道家良方,據說也是有典籍可查的,太醫院的人還曾細細看過,配藥之類都是好的。再者說,倘若仙長有意害人,也不至於這樣肆無忌憚的動手。”
皇帝聽了這一番話,臉色稍微好轉了點:“是啊,朕也是這麼想的。”
鄭穀心頭一動,突然想:皇帝其實也是不想承認是九仙薯蕷煎出的問題,皇帝的心裡……其實是認為、或者盼著此事跟和玉無關的。
兩人說過了此事,正嘉道:“明兒和玉出宮,要多派些人跟著,免得又出糟心的事兒,就讓江恒……”
不期然說出這個熟悉的名字,皇帝跟鄭穀都是一愣。
然後正嘉輕歎了聲:“罷了,讓那個什麼季驍……調派些人手跟著吧。”
鄭穀應承,皇帝這才徐徐起身,道:“去永福宮。”
***
鄭穀陪著皇帝來至永福宮,卻見門口站著兩個麵生的小太監。
鄭穀手下的內侍過去一問,回來道:“是大皇子殿下正在探望太後娘娘。”
皇帝聽了,下輦入內,鄭穀則吩咐永福宮的人不用聲張,又讓跟隨的侍從們都等在殿外,不得入內。
皇帝隻帶了鄭穀一個人,徐步進了永福宮的正殿。
一路望內,將到太後寢殿的時候,遠遠地看到太後的伺候人等都在門口,因見皇帝來到,正要行禮通稟,早給鄭穀先製止住,又命眾人都退了下去。
皇帝走到門口,正欲入內,便聽到裡頭太後的聲音,道:“琮兒,哀家的眼睛看不見,但偏是這樣,握著你的手,就覺著你仍是以前小小的時候,那樣活潑伶俐地在哀家膝邊上玩鬨。”
自打皇帝成年,就很少聽見太後這樣關切動情的聲音,如今聽到,那原本深邃的眸子裡忍不住也泛出了一絲對於過往的惆悵感傷。
裡頭西華道:“可惜那些事我都不大記得了。”
太後慈愛地說道:“不要緊,祖母都給你記著呢,你那些可愛的樣子,祖母從來都忘不了的。以前以為你遭遇了不測……每次想起來,就像是有人用冰錐子插著我的心一樣。”
太後說到這裡,眼中湧出淚來,她試探著撫過西華的臉:“還好你回來了,真真是蒼天有眼。”
西華道:“太醫讓您老人家不可大喜大怒,要好生休息身子才好早些好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