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出宮當日,卯時剛過,外麵的天還是黑的,容見就被周姑姑叫醒了。
起的太早,外麵又冷,這樣的日子,本來最適合睡覺。所以洗漱過後,容見還是很想睡,周姑姑為他妝點時,容見一頭栽了下去,眉毛都畫出去了。
但是時間很趕,太後催的急,侍衛在外頭等著,也來不及重畫了,周姑姑隻好擦了擦,又挑下幾縷頭發,用花鈿固定,遮住了後半段的眉毛。
昏昏沉沉間,容見被塞上馬車。
長樂殿隨行的人不多,幾個捧著佛禮的宮女太監,還有就是四福和靈頌了。周姑姑早年跟著容寧東奔西走,跑得地方太多,身子骨不太好,搭馬車總是腰酸背痛,容見就沒讓她跟著,說是靈頌也很靠譜,做事謹慎,應對起什麼來都很靈活,讓周姑姑不必擔心。
未出宮前,跟著的隻有錦衣衛,待走到東華門,大半的隨行侍衛正等在那,前簇後擁著容見的儀仗出行。
章三川騎馬跟在容見的馬車旁邊,低聲同他稟告今日的安排。
容見實在很困,頭抵在車壁上,懶懶散散地聽著,偶爾應上一聲,意思是在聽。
過了一會兒,周圍一下子就喧鬨起來了。
是和太平宮完全不同的響動,那種很熱鬨的氣息。
宮中每日來來往往,人不算少。但即使是有事聚在一塊,人再多的時候,也是安靜地。宮中的規矩如此,怕冒犯了主子。
容見被這響動吸引,抬手掀起簾子,冷風一吹,他便清醒過來了。
今日的天氣不好,外麵沒有太陽,一切都是霧蒙蒙的。但小攤小販的攤子也支好了,容見能看到許多人影。
章三川打眼一看,正瞧見長公主露出來的半張臉。
他倒也不是那麼固執古板的人,要求公主遵守規矩,便打馬湊近了些,擋住窗戶,低聲問道:“殿下是有什麼想要的嗎?微臣差人去買。”
容見搖了搖頭:“本宮就是看看。”
他沒有打擾這些的意思,隻是看著他們,總感覺透了口氣。
他確實是活在這個世上,而不是局限於深宮的一個場景中。
這樣的車駕駛過,總是惹人圍觀注意的。
“謔,好大的陣仗,這是哪家的車駕?”
“方才從我的攤子旁邊經過,金頂黃蓋,這是不是皇家的儀仗?”
“皇家?我前些時候聽衙門裡當差的人說,長公主要去護國寺上香,要屏退四周,將路讓出來,我還想著那天就不能開張了,沒料到後來又說不用了。公主真的出來了嗎?”
“可我隔壁的那戶人家也沒聽說護國寺今日不接待外客啊,還說要給自己小孫子祈福去呢。”
“哎呦,那就不是了。前兩年貴妃省親,都折騰了一整天,蕭家旁邊的那幾條巷子都不讓進出,說是怕有賊人驚擾到貴妃。若真是公主,還能這麼怠慢嗎?”
“誰知道呢,天家的事。”
因走的是小路,速度快不了,就這麼行了一個多時辰才到山腳下。而上山的路更狹窄陡峭,即使彆的車輿都紛紛相讓,容見下車的時候也已經是巳時了。
古寺深沉肅穆,百年鬆柏遮天蔽日,遠遠看過去寶塔莊嚴,香客如織。
容見提前戴上了長及膝蓋的幕離遮麵,扶著靈頌的手下車。他身後跟著十幾個侍衛,其餘的人已在秦水懷的指揮下分散四處,把守住正門和幾個側門,連山下的路口都有侍衛的抽看。
隔著薄紗,容見看了眼天色,覺得這個時候怎麼也算不上早了,按照太後的說法就是不夠虔誠。但要是想請頭柱香,估計得要半夜起床,抹黑趕來,風險太大。而太後也不敢放公主在外麵過夜。不然容見倒是很願意為太後請一炷頭香的。
今日護國寺來的官宦富貴人家格外多。
容見來護國寺的事,京城消息靈通些的人家都知道了。容見在宮中不算深入簡出,每日還要出門上課,認識許多小姐公子,但是能入宮的人家必然是少數,大多數人是沒有資格的。雖說知道不大可能,但有些人家覺得萬一和長公主搭上關係,又或是瞧個熱鬨也好,看看長公主是個模樣也好,於是不約而同來了許多人。
陳嬤嬤笑著道:“殿下先為太後娘娘求一炷香吧。”
一旁隨侍的章三川立刻使了個臉色,讓副手去清空上香的地方了。
容見本來是覺得插隊不好,但轉念一想,若是自己真在這裡排隊,再等上半個時辰,後來的人怕是都上不了了,於是道德敗壞了一回。
容見態度恭敬地同僧人請了香,又念了許多祝詞,這樣的麵子還是要給太後的。
於是,眾目睽睽之下,“至誠至孝”的長公主容見為太後請完了香,又在一行人的簇擁下去了後麵的寶殿。
畢竟這次來的托詞是給容見看病,上完了香,自然是要看病的。
竹泉從外麵走了進來,容見抬眼朝他看了過去。
他們有一個月多月沒見過了。
竹泉年紀雖輕,一貫很有大師風範,很能糊弄人。他麵上掛著悲憫的微笑,朝容見行了一禮。
裝模作樣地替容見診斷後,竹泉略講了幾句,說是公主體虛,應以養生為重,靈頌緊張得不得了,在一旁用紙筆記了下來。
容見站起身,跟著竹泉往蓮花殿走去,待到了門前開口道:“太後娘娘吩咐本宮替她誦經祈福,這樣的地方,你們若是進去了,怕是攪擾了菩薩。”
因抬出了太後,也確實有這樣的說法,左右商量了一下,覺得進去是不太妥當,便隻在門後守著。
蓮花殿極為寬大空曠,前方供奉著佛祖金身,擺著貢品和香燭,還有幾個蒲團。
容見看了一圈,立在蒲團前,就那麼站著,隨意地打量著這尊金像。
很不恭敬,他是見佛不拜的人。
陳嬤嬤捧著經書,身旁呈著佛禮,笑得殷勤極了:“至於誦經這樣的小事,哪裡要勞煩殿下,老奴便一並做了,隻請殿下歇一歇。”
這樣的事,本來太後交給陳嬤嬤陪侍監督,不過陳嬤嬤現在把柄在容見手裡,加上又得了很多賞賜,與容見有關的事,何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簡直是以身代之,奉承至極。
容見不置可否地點了下頭:“那就勞煩嬤嬤了。”
陳嬤嬤本以為他會在一旁坐下,等到回程時再出門,沒料到容見隻待了一小會兒,就從後頭的一扇小門出去了。
她連忙低下頭,隻裝作看不見。
竹泉在門外等著,見容見出來後念了句“阿彌陀佛”:“等了殿下這麼些日子,以為殿下是不願意出來了。”
容見歎了口氣:“這是我不想出門嗎?”
在此之前,竹泉大約已安排好了一切,路上沒有閒雜人等,連個小沙彌都沒遇到。
隔著幕離,容見不太看得清路,他們走的又是偏僻的小道,沒太修繕,連灑掃的小沙彌都不在這做功課的,所以一路上頗為崎嶇,還落著石子鬆果,一不留神踩上去就要跌跤。
容見提著裙角,每一步都很小心。
如果有明野在身邊,自己大約就不用這樣了。
容見很莫名地想著,又很快遺忘。
走到新的岔路口,竹泉問道:“在蓮花殿時,殿下沒有拜佛嗎?”
容見點了下頭。
竹泉便繼續問:“聽香客們說蓮花殿的佛祖是最靈的。殿下沒有願望嗎?”
容見的腳步慢了慢。
不知為何,容見很信任竹泉,覺得他是個與眾不同的和尚,也是個和這裡大部分人都不一樣的人。
容見坦白道:“我不信佛。既然不信,也沒必要拜。”
即使容見從現代社會穿越到裡,發生了這麼不科學的事,也沒有對神佛之說感興趣。
可能他天生就是不信的。
竹泉在寺廟中穿的是金色袈裟,聽了他這樣的話,竟笑著道:“殿下所行即所思,如此甚妙。”
考慮到身邊的竹泉是個修為高深的和尚,容見還是多解釋了兩句:“倒不是我對佛祖有什麼質疑,不過是覺得不能愚信。”
竹泉似乎起了興致,問道:“那殿下覺得何為愚信呢?”
容見的腳步更慢了,他總怕腳下不穩當,想了片刻才回答:“為了祈求身體健康,而在夜裡點燈熬油的念經抄書。殺人放火,卻捐獻香火祈求菩薩原諒保佑。”
譬如太後那樣的人。
竹泉歎道:“殿下這樣才是真正有佛緣的人。”
容見聞言警惕道:“我可不當和尚。”
“尼姑也不行。”
竹泉愣了下,哈哈大笑。
這麼走了大半刻鐘,容見走得腿都酸了,終於見到了那扇小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