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照清這才看清明野的模樣。
明野今日穿的雪白道袍早已分辨不出原來的顏色,從胸口至大擺,皆是噴湧飛濺的鮮血。頭發披散在肩上,木簪不見蹤跡。
來時看起來超脫俗世,現在卻恍若惡鬼一般可怕。
他的雙手也都被染成鮮紅,左手沒有握刀,垂在身側,有血順著他的指尖緩慢地往下滴,將下麵那一方青磚都浸透了。
“滴答”、“滴答”,是這偌大院子裡唯一響動了。
周照清駭不敢言,他是怎樣精明的人,怎麼可能還猜不出明野方才在屋內殺了掌櫃。
他竟殺了掌櫃!
周照清也顧不上彆的,衝進書齋內,果然看到椅子上伏著的屍體。
這就是萬來商會的主人,權勢滔天的掌櫃。
明野就這麼殺了他。
周照清亂成一團,甚至理不清這事。
萬來商會的足跡遍布大胤,甚至連疆域之外的地方也有所涉足。這樣的一個龐然大物,即使明野殺了掌櫃,卻能接手下來,馴服那些人嗎?
周照清看到掌櫃的印章就擺在桌案上的一角。明野沒有拿。
萬來商會的掌櫃印章價值萬萬金,但也可以一文不值。
明野沒有那麼需要那枚印章。
此時此刻,周照清忽然想起前段時間發生的幾件事。
明野身上的桂花香氣,他要自己製作的口脂,似乎有了心上人,這讓周照清覺得自己抓住了明野的弱點。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周照清是為明野奉刀之人。
掌櫃死後,自己要麼一步登天,要麼身死族滅。
明野那麼輕易地將弱點展示在他麵前,不過是因為肯定自己之後沒得選。
周照清整理好思緒,從裡麵走出來時,已恢複了往常的平靜。
明野站在山石旁,用流水衝刷手上的血跡,血水融入池水中,轉眼就沒了痕跡。
明野抬起手,看了看,微微皺眉,似乎是疑心沒洗乾淨。
周照清心悅誠服,單膝跪地:“屬下願為公子鞠躬儘瘁,死而後已。”
明野聽了他的話,隻略點了下頭。
掌櫃已死,大權旁落,以明野的身份和手段,神仙園還活著的人,要麼認,要麼死。
沒有人這麼想找死。
等將神仙園的事處理地稍告一段落,外麵的天色已暗。
黃昏將至,卻沒有落日。
明野看了眼窗外,他的心情談不上好或差,沒有什麼波動,不過是沒有意外地做完了一件本該了結的事。
他擱下筆,將剩下的事吩咐給周照清,準備起身離開。
周照清問:“公子要去哪?”
明野已新換了件袍子,依舊是雪白的:“回天水巷。”
可就在今日,他的上一條袍子被血浸透。
周照清笑著道:“公子都已成了商會之主,還回孫家做什麼?”
明野淡淡道:“有點事。”
殺了掌櫃後,的確不必再回孫家,已沒有那個必要,也不該再回宮中,因為他不再受人轄製。
但如果還要回宮中,就得和往常一樣,表現得平凡普通,孫家那邊也不能暴露。
決意殺死掌櫃時,明野沒有猶豫。但留在宮中是百害而無一利的事,明野卻始終沒有做下決定。
算起來,神仙園與天水巷也不算遠,明野是走回去的。
穿過巷子時,雜貨鋪老板叫住了明野,他說:“孫家那個,有你的信。”
明野停下腳步,從雜貨鋪老板手中接過信,他看到信封上的字,就知道是誰寫的。
是容見。
拆開來後,裡麵是一張薄薄的紙,上麵寫了“青雲坊”,“等你”等不多的十幾個字。
落款處沒有名字,是一點乾涸的胭脂。
明野看著那點朱紅,他知道如果是在容見的唇上會有怎樣的色澤。
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信是什麼時候送來的?”
雜貨鋪的老板記性不錯:“午時那會兒吧,一個陌生車夫,說是替人送信,你家沒人,就放我這了。”
“哦,對了他還讓你看到了儘早過去,對方似乎等不了太久。你這個時候才回來,我估計不太行了。”
明野知道,容見今日是出宮看病,大約是同竹泉說好了,偷偷下山來,估計待不了多久,現在已經算得上很晚了。
但明野沒想過失約。
他不該在神仙園浪費那麼多時間的。
明野忽然道:“陳老板,借個馬。”
*
容見等了很久,等到天色漸漸黯淡,久到靈頌都開始勸靈頌回去。
可他還是在等。他總覺得自己可以等到,如果明野看到信就一定回來。即使真的有事來不來,也會讓人來給自己報信。
他是這麼想的。
不過等得久了,也確實無聊,容見一邊溫酒一邊喝,那新酒很甜,容見沒在意,吃了好幾盅,已經是半醉半醒了。
有人在敲門。
容見含糊道:“進來。”
他累得很,也沒回頭看。
那人道:“殿下。”
容見聞聲回頭,明野站在燈火旁,正望著自己。
看到明野時,容見像是在很冷的冬夜突然吃了一口冰淇淋,天氣那麼冷,他因此而發抖。但冰淇淋又那麼甜,是猝不及防的歡喜。
容見站起身,往明野身邊走去。
也許是起身太急,又或者是醉了,容見沒走兩步路,腳下一跌,往前一撲,幸好被明野接住,倒在他的懷裡。
明明今天走了那麼多路也沒摔。
容見的臉色緋紅,是宛如燒雲一般的顏色,渾身都散發著很甜的桂花香氣,令人很想嘗嘗是什麼味道。
明野就那麼托著容見的手臂,讓他靠在自己懷裡。
容見抱怨著:“我等了你好久。”
大約是太熱了,容見的神智也不那麼清醒,他本能地往溫度低的地方靠近,明野的身上裹挾著外麵的冷風,體溫很低。
容見握住了他的手,想要為自己降溫。
明野一怔,他說:“殿下,臣的手是臟的。”
明野殺過的人太多,也從不會因此愧疚心虛。但是被容見握住的時候,他忽然就想起自己的手沾了血,曾洗了很久。
這樣的一雙手。
容見仰起頭,他有些疑惑:“沒有啊,乾淨得很。”
明野也有不知如何回答的時候。
容見低下頭,捧著明野的手,很天真道:“哪裡臟了?”
可能是覺得明野神情頗有些認真,容見想了一小會兒,又拿出自己的帕子,給明野仔細地擦了擦:“就算真的臟了,也已經擦乾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