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野很深地望了容見一眼,他輕聲說:“所以,總不至於讓小姐來結賬。”
容見的臉燒了起來,比喝得半醉時還要紅:“人心不古,怎會如此,他們都是胡思亂想,胡編亂造。你要去就去好了。”
容見是覺得,他是想感謝明野,也把明野當做自己的朋友,但明野被人誤解,可能事關尊嚴,所以就任由他去了。
至於銀兩,日後再尋個機會補貼給明野好了。
明野一離開,容見就覺得包間裡有些空落落的,不想再一個人待下去。
他拾起一旁的幕離,待在頭上,推開門,走了出去,準備在門口等著明野。
*
此時此刻,青雲坊裡的另一間包廂則正熱鬨。
與竹泉為容見預定的那件不同,這一間的布置要奢華得多,各種古玩奇珍,名家大作,一應俱全,屏風外又有歌伎唱曲兒助興,一旁陪侍的還有幾個花娘。
青雲坊一貫不許青樓女子出入,當然也有例外,身份夠高就可以。
而常年包下這間的是蕭貴妃的親弟弟蕭樘,蕭貴妃在宮中頗得盛寵,蕭家的地位也水漲船高。
當初蕭家將女兒蕭芸送進去,既是孤注一擲,也是富貴險中求。他們抱著這樣的念頭,覺得她或許能誕下費金亦的孩子,成為新皇帝的舅家。到時候一步登天。雖然費金亦現在隻是代皇帝,但以後的事誰知道呢?沒想到幾年下來,蕭芸都登上了貴妃寶座,卻一點消息都沒有。
費金亦當年絕嗣之事,僅有最要緊的幾人知道。沒有人會將這件事傳揚出去,怕費金亦的麵子上過不去,到時候做出什麼不理智的事,口風都嚴得緊。蕭貴妃一點風聲都沒聽到,還抱著懷孕生子,成為皇後乃至太後的美夢。實際上這也是一部分低位朝臣的想法,他們位置不高,本來就無權無勢,想靠為費金亦效力積攢功績,但是費金亦稱帝十幾年都無子,很多人紛紛轉投他派,不再寄希望於費金亦了。
至於蕭貴妃的五弟蕭樘,是蕭家最小的孩子,沒怎麼經曆過蕭家式微的時候,從小就飛揚跋扈,在京城中無人敢招惹。上一次謝殊和他打了起來,後來跪著向他求饒,現在更是沒人敢得罪。
蕭樘成日飲酒作樂,今晚又招了一群無所事事的公子哥。
歌伎的琵琶聲伴著江南小調,房內炭火融融,正是酒酣情熱之時。
蕭樘敲著杯盞,熱得連胸口都敞開了,與身旁的人談著哪家的姑娘最為貌美,到時候自己納個小妾,又或是哪個花娘得趣,也可以消磨時間。
但這個話頭一開就止不住了,那些公子哥們紛紛提到那些外頭不可能亂說的貴女們,躥騰著蕭樘去求娶。
蕭樘踹了身旁的人一腳:“滾遠點,我的親事還等著貴妃娘娘親自選人,這些都算什麼?況且你們說的我也不是沒瞧見過,怎麼就能算的上一個‘最’字?”
也許是氣氛太熱鬨,周圍也都是些不著調的公子哥,在仰俯齋讀書、與他們不太一樣的陳玉門也開口道:“我生平所見,最美的當屬太平宮裡的長公主。”
他和蕭樘是八竿子才能打著的親戚,尋常也是不來的,今日是蕭樘盛情相邀,他在家裡也閒極無聊才出來找點樂子。
蕭樘一聽,懶洋洋道:“長公主麼?我還沒見過。”
他是蕭貴妃的弟弟,本來是有入宮讀書的資格,但他嫌宮中規矩太過,死去不肯去,家裡又寵著慣著,也放任他這樣了。
蕭樘道:“那下次我進宮探望姐姐,也順便去仰俯齋看看長公主的模樣。”
又斜睨了陳玉門一眼:“玉門,到時候你可得去門口接我啊。”
陳玉門有點後悔剛才多嘴的那一句了。
蕭樘又飲了一大杯酒,閒極無聊道:“長公主是高山冷雪,就不能有點能瞧得見摸到手裡的嗎?”
楚四正在一旁陪酒,聽了這話,竟起了些彆的心思。
他今日正好見過一個極美的美人。
出於討好,又或許是出於方才被趕出來的那點憤恨,兩者兼有,楚四放下酒杯,跪著挪動到蕭樘身邊,堆了滿臉奉承的笑:“公子,小人今日在隔壁正瞧見一個美人,那可真是小人生平見過最美最美的人了。”
蕭樘放下杯子,低頭瞥了那侍奉的店小二一眼:“哦?若是真的,小爺我重重有賞。若是你糊弄我,或是誇大其詞,彆說是青雲坊,京城你都彆待下去了。”
楚四卑躬屈膝道:“小人哪有那樣的狗膽,怎敢欺瞞公子!陳公子所言的公主殿下,有天人之姿,小人這樣的草民,自然是無福得見天顏的。但若是比起萃賞樓的花魁鄭娘子,小人瞧著,隻論相貌,遠遠不敵那位呢!”
周圍的人不著五六的起哄,蕭樘終於起了興致,他問:“那人現在還在嗎?帶我去瞧瞧。”
*
容見在包間門口站著,等明野來接自己。
結果等了一會兒,明野沒等來,卻有人停在自己麵前,伸手扯開自己幕離上的輕紗。
他一抬頭,麵前那人油光滿麵,酒氣熏天,眼神渙散,正盯著自己。
“美人兒,你叫什麼名字?”
來者正是蕭樘。
他沒問容見是哪家的姑娘,因為自認參加過許多筵席,各家的姑娘都見過麵。哪些貴女不能招惹,又有哪些招惹起來會添麻煩,都記在心裡,而眼前這個則從未見過,相比是什麼小門小戶家的姑娘。
那可真是湊巧叫他撞見了,合蓋由他摘花。
蕭樘一邊想,一邊朝容見伸出手,想捧住他的臉。
容見偏過頭,避開這人的手,聲音冷浸浸的:“你也配?”
他的聲音很冷,與一般女孩子的嗓音不太一樣,即使刻意用偽聲說話,也有些雌雄莫辨的意味。
蕭樘聽清了這話,臉色一變:“敬酒不吃吃罰酒,你算什麼東西。”
說著就要抓住容見的肩膀,把他往包間裡拖。
樓上都是包間,沒多少人。除了裡麵坐著的主人,外麵都是隨從,所有人都視若罔聞,不願意為了一個陌生姑娘對上小霸王蕭樘。
容見怔了怔,實際上在宮裡,他沒遇到過什麼明麵上的為難,即使是太後,也都是用“抄經”“祈福”這樣的名頭折磨人,至於動手更是聞所未聞,像眼前這人這般行事的,容見還真沒見過。
是看他好欺負嗎?
那容見是不可能坐以待斃的。容見本來是被迫在深宮中變得溫順,他的脾氣是不錯,但沒到那種有人上門找茬還擺著笑臉的程度。上高中的時候,同桌被隔壁的壞學生敲詐,還是容見提著書包把人砸進垃圾桶,又踹了幾腳,錄了對方保證不敢再來的錄音才離開的。
雖然很久沒動過手,這具身體也因節食而略有些脆弱,但最起碼還有以前的底子在。
難道古代人還真能飛簷走壁不成?容見不信。
容見沒在意這人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他抬起腿,裙子實在不方便,不太能抬得起來,隻能將就著用力,猝不及防下將身邊的人踹翻在地。
蕭樘在地上打了幾個滾,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容見本來是打算踹一腳就跑路的,沒料到眼前這個人真的是酒囊飯袋,毫無還手之力。
那還敢這麼當街欺負人,就彆怪他不客氣了。
容見抬起手,袖子向手肘處滑落,他的手腕很纖細,似乎一碰就會折斷,然而也可以在短時間內爆發出很大的力氣。他彎下腰,拎著蕭樘的後衣領,也不顧他那些沒什麼用的掙紮,按著他的頭就往一旁的柱子上撞。
他輕飄飄道:“哦?敬酒不吃吃罰酒,原來是你要這麼吃啊。”
雖然容見不太適應這個世界,他需要忍耐,需要等待機會,但至今為止,也沒有誰真正傷害到容見。
徐耀他都教訓了,而眼前這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敢這麼動手,容見又沒有身份包袱,就不太想忍了。
蕭樘嚇得要死,他怎麼都不可能想到,自己竟不能掙脫,腦袋被撞得又疼又暈,生平沒吃過這樣的苦頭,哀嚎了幾聲:“鬆開我!我要殺了你全家!”
這幾聲可把包間裡剩下的公子哥給叫出來了。
那些人本來是留在裡麵看熱鬨的,等了一會兒,蕭樘不僅沒回來,還似乎在哀嚎,便急急忙忙地都出來了。
陳玉門也是其中一個。
他跟在人後,遠遠看著蕭樘被一個女子按著腦袋往柱子上撞,怎麼看起來有些像長公主。
自己瘋了吧。陳玉門搖了搖頭,長公主怎麼可能在這,又怎麼可能對蕭樘動手?
結果走得近了一些,看到那人幕離上的青紗被扯下來了,露出大半張臉,神情冷峻,卻正如自己方才筵席上所說的那般矜貴漂亮。
長公主一抬頭,似乎也看到了自己。他挑了挑眉,食指豎在嘴唇間,是閉嘴的意思。又鬆開手,橫在脖子前比了一下。
陳玉門臉色煞白,還真是長公主啊。
這都什麼和什麼啊。
他今日出來喝這個酒做什麼!就應該聽他爹的話,在家裡好好讀書,也不會撞到這等要命的事。
蕭樘被容見扔在一邊,像條狗一樣趴在地上,試了兩下,還沒能爬的起來,見人都來了,高呼道:“給我上,給我上,今天不殺了她全家,小爺就不姓蕭。”
陳玉門真想叫他閉嘴,這個蠢貨到底想殺了誰全家?
容見看到這麼多人要對自己進行群毆,也不是傻子,當然是立刻準備跑路。
這麼一群人在外麵的走廊吵鬨著,樓梯邊的一個包間裡燈火通明,是崔桂和齊澤清正在對飲。
齊澤清聽了實在不能算小的動靜,找了外麵的侍從來問:“怎麼了?”
那侍從謹慎道:“蕭五公子瞧上了一個女子,就要用強,卻沒料到……反被那女子按著腦袋,打了一頓。”
齊澤清聽了前半句時正罵了句“不成體統”,後半句撫掌道:“好!好!正該如此!”
崔桂慢慢放下手中的杯盞,沉吟後道:“你出去看看,把人給攔下來,不許蕭樘再糾纏。再讓掌櫃的消了那女子的姓名身世,就說是老夫的意思。”
崔桂是內閣首輔,朝廷重臣,百官之首,蕭樘再囂張,連在他麵前大聲說話都不敢的。
齊澤清道:“還是首輔周全。”
而此時此刻,外麵的容見正提著裙擺,奔跑著下樓。那幕離上的薄紗似乎被拉得很長,在半空中搖曳著,像是流淌的雲。
明野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容見。
他迎上去,問:“怎麼了?”
容見的眼睛閃閃發亮,額頭上有很細的汗珠,看起來有種乾了壞事後的愉快,他伸手拽住明野的手腕:“我們逃跑吧。”
明野看到樓上聚集著的人。
即使他可以打倒那些人,也會選擇不問緣由,答應容見的話。
他願意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