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謀害皇室”一事,早有傳聞。畢竟容寧死得時間太湊巧了,先帝剛去,她也跟著一起走了,隻留下不通人事的容見,沒有人能主持大局,隻好讓駙馬費金亦登基。
但“通敵叛國”,這一樁事,從未有過風聲。
費金亦聽了這話,震聲道:“朕乃天下之主,這萬裡江山都是朕之所有,世上又有誰出賣自己的東西?”
明野輕飄飄地“哦”了一聲,似乎有些疑惑:“可你費金亦不過是代為執政,是攝政王,是代皇帝,是忘了這個‘代’字了嗎?”
這樣的話,可謂是大不敬了。
即使群臣還跪伏在地上,聽了這話,也不自覺地小聲議論了起來。
實際上費金亦登基之時,連登基大典都沒有舉行,是國不可一日無君,才破例讓他代行皇權。
費金亦的臉色瞬間陰沉了下來,這是他一生的恥辱。他當時以為,皇位已是他的掌中之物,是以文臣極力阻攔,加上太後手中掌握兵權,他隻好同意做代皇帝,再徐徐圖之。
這是他此生不能提起的隱痛。
思及此,他冷冷一笑:“通敵叛國的罪名,大將軍張口就來,朕到底還是這太平宮的主人……”
他的話沒有說完,周姑姑從外麵走了過來。
有人愣了愣,問:“這是誰?”
周姑姑對著群臣福了一禮:“奴婢是仙去樂安公主的貼身婢女,樂安公主臨死前,看破了費賊的真麵目。”
說到這裡,她已泣不成聲:“小姐臨終前不久,才發覺自己是中了慢性毒藥,費賊早已心懷不軌。但先帝已去,旁人也指望不上,到了山窮水儘的時候,隻囑托奴婢忍尤攘詬,精心照顧小殿下。待長公主加……年至二十,重新奪回皇位,再將費賊繩之以法。”
周姑姑的話在中途頓了頓,差點將“加冠”二字說出口,好險吞回去了。但此時誰也顧不上那一點言語上的缺陷了。
有樂安公主的舊仆為證,此時似乎又多了些可信之處。
這是要從禮法上剝奪費金亦作為父親和尊長的權力,將他打成罪人,長公主的繼位也就再無阻礙了。
至少在現在這一刻,大多數人都是這麼想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坐在龍椅的費金亦身上,他聽完周姑姑的話,並不顯得驚慌,輕描淡寫道:“空口無憑,就想這樣潑朕一身臟水。”
他定定地看著容見,意有所指:“可真是朕的好孩子啊!”
明野不以為意,他揮了揮手,幾名親衛就壓著人走了上了。
十數年前的舊事,所有證據都隨著時間灰飛煙滅了。可兩個月前的事不會。
寒山城是突圍,明野當時的做法是擒賊先擒王,先殺了四王子和可汗科徵闡。領袖一死,剩下的人如鳥獸作散。而留在寒山城府邸裡的東西,隻需要細細尋找。而崇巍關的北疆軍隊聽到寒山城大敗的消息,自知軍力不足,匆匆退去,也來不及毀掉如此多的證據。除此之外,羴然人從北疆行軍至寒山城,中間途徑多地都沒有被發現,
費金亦自以為做的滴水不漏,然而整件事上經手的人太多,他左支右絀,根本無法在短時間內將所有知情人一一滅口。
譬如現在,胄紫城的城備君校尉就將當時費金亦的命令一一言述:“當時臣接到命令,說是有一支行軍要從山外經過,但不要聲張,是與北疆戰事有關,臣便刻意調離守衛,沒料到不久之後,寒山城就被羴然人攻下。罪臣惶恐不安,隻以為自己是誤信賊人,但又想起這麼長的一段路,竟無一人發覺,恐不是罪臣一人出錯。那……隻能是上京城中的當朝陛下,通敵叛國,才能布下這樣的局。”
這
話說得有理有據,寒山城之圍來的太快,之後又是長公主和親,沒有時間容人細想其中的蹊蹺之處。再來就是寒山城大捷,長公主回宮,寒山城之事,便被拋之腦後了。
滿朝嘩然,大多數臣子已經站了起來,皆是難以置信。
而費金亦的目的也昭然若揭,就是為了保住皇位,逼迫長公主和親。
竟有如此滑天下之大稽之事,一個皇帝為了保住皇位,而出賣國家,任由外族人屠戮數十萬百姓。
費金亦低著頭,眾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容見半垂著眼,他表現地非常冷靜,音量不高,卻像投下一顆驚雷:“費金亦做下如此喪儘天良之事,不堪為父,不堪為君,更不堪為人。”
從袖中拿出幾封書信,遞給了身後的崔桂,再由崔桂一一傳閱。
引狼入室,解的是費金亦的一時之困,科徵闡想的則要長遠的多,他準備以寒山城為據點,趁此之勢,奪下大胤的半壁江山,隔江對峙,再圖謀整個大胤。
所以費金亦送去的每一封信,當中涉及到的每一個人,都會科徵闡小心收集了起來,作為日後威脅的籌碼。
崔桂提前知道此事,已做好了心理準備,但以他的心性,在看著這些證據時,都氣憤難耐,手中不穩,差點沒能拿得住書信。
斥責聲不絕於耳,連那些世族都不願再抱有幻想了。
明野的語調平淡,似乎隻是敘述事實,沒有激憤,也沒有指責,卻反而顯得無比嘲諷:“陛下想以千裡之外,無足輕重的寒山城換取之後數十年的皇位,卻不知羴然人早已盯上了陛下身下的龍椅。”
人證物證具在,費金亦沒有推脫的可能。
費金亦終於不能再佯裝平靜,他的臉色有一瞬的猙獰,像是被人戳穿真麵目,被迫將醜陋的自我曝於陽光下。
他不能容忍的是,自以為天衣無縫的計謀留下如此多的缺陷。不僅是科徵闡留有後手,膽敢威脅他,圖謀他的江山。而明野的證據更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將他的臉皮狠狠撕了下來,擲在地上,被眾人肆意嘲笑侮辱。
無毒不丈夫,野心和狠辣是一個帝王的品德,愚蠢不是。
眾人的目光如穿心之箭,讓他又羞憤難當。
事已至此,似乎已經無可挽回,費金亦將要作為通敵叛國的罪人梟首示眾,他卻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甚至囂張道:“成王敗寇,朕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
金鑾殿上的滿朝文武都愣住了,以為費金亦窮途末路,打擊太大,已經失心瘋了。
忽然,殿外傳來一陣極為沉重、統一的腳步聲。那絕不是一個人,幾十個人能發出來的,千人萬人的腳步一同落下,壓在地麵,如同軍隊行經之處,仿佛地動山搖。
而在場之人,大多是文官,從沒有聽過這樣的陣仗。
怎麼回事!
一時之間,金鑾殿內安靜極了,隻聽到一個嗓音很尖的小太監道:“大膽!你們是哪裡來的亂臣賊子,竟敢私入內廷,這可是抄家滅祖的大罪!”
刀刃沒入血肉,再從中抽出的裂帛聲本來是很輕微的,此時卻仿佛每個人都清晰地聽到了。
怪不得!今日本來沒有大朝會的,費金亦非要調到今日,還沒有緣由地將長公主也請來了。
他要做的是宮變。
方才還義憤填膺的眾臣,馬上就麵臨著性命之憂了,已有人兩股顫顫,不知如何是好了。
費金亦高坐於太極殿上,俯視眾人,他已經勝券在握,不把這些知道他道德有缺的愚蠢過往的人當成是活著的了,他高聲道:“通敵叛國,謀害皇室,就算這樣又如何,朕要你們所有人都死在這裡!”
他沒打算留下一個活口。
那行軍的腳步聲似乎越來越
近,馬上就要攻入太極殿了。
幾個世族之臣是第一個跪下的,他們磕頭哀求道:“陛下,臣等方才不過是豬油蒙心,誤聽讒言。隻願意輔佐陛下成就一番費氏江山。”
此言一出,出身世族的臣子,一一跟著跪了下來。
與寒門不同,改朝換代對於他們而言,隻是尋常。他們有積累下來的財富與聲望,四世三公,換了個皇帝,換了個朝代,對他們而言不過是換了個侍奉的諸君,他們不會為此付出性命,隻希望能在這一場浩劫中活下來。
費金亦理都沒理,他狂妄道:“你們現在說這些又有何用,朕是天命所歸,何須你們這些庸人的擁護。”
與世族不同,剩下來的人自知與費金亦有仇,而他們的氣節與骨氣也不允許他們跪地求饒,隻為了一個幾乎不可能得到的活命機會。
但沒有人想死,大多數人還是忍不住將目光投向容見,如同看著救命稻草。
費金亦也注意到了。
他嫉妒容見,因為做了十多年的皇帝,還未完全馴服這群朝臣,而容見甫一參政,文臣清流,皆對他拜服。當然,費金亦不可能承認容見無論是品德、謀略還是禦下之術上都遠勝於己,他將一切歸咎於姓氏和血脈,此時嘲諷道:“你們竟然還在指望她,指望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公主!這就是你們最大的報應苦果,以為我竟然比不上她!”
眾人望著容見的背影,那麼單薄纖瘦,卻又能擔得起這個天下。
費金亦似乎要在這群將死之人的麵前將自己這麼多年的屈辱洗刷乾淨,他說:“你們以為可以令朕絕嗣嗎?朕早有親子,已暗中培養多年,隻等朕百年後登基為帝,延續我費氏榮光,名垂千史。”
張得水在一旁殷勤道:“太子名費仕春,在仰俯齋讀書多年,品學兼優,身負天下,爾等不是真龍天子,才落得現在的下場。”
話音剛落,有人從門前被推了進來,他身上捆著繩索,在門檻處絆了一下,跌了個仰倒,好大的一聲“哎呦”後,眾人察覺到這裡的動靜,紛紛看了過去。
站在人群中程之禮年紀大了,身體不好,眼睛卻還可以,他是個極為負責的先生,隻要是親自教授的學生,無論成績優劣,或是家世好壞,都一一記在心中,此時一人便認出來了:“費仕春?”
老爺子的聲音不算大,卻驚醒周圍一圈的人,也有旁人認出來了,果真是費仕春。
仰俯齋裡的費仕春,除了費金亦口中的“太子”,似乎彆無他人了。
可這樣的時刻,費金亦的大軍即將攻破太平宮,費仕春理所當然被保護起來,怎麼會被人捆著扔了進來?
驚疑不定間,所有人都意識到了一件事,事情有變。
難怪長公主看起來那麼鎮定自若,原來是早有計劃。
費金亦站起了身,手扶著龍椅,難以置信。費仕春手握兵符,他現下被捆著扔了進來,那外麵的軍隊,到底是誰的軍隊?
他不敢想,也不願意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