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精整個身體都在以肉眼看得到的頻率顫抖。他抖得是如此厲害,以至於連楚河都覺得,如果他繼續這樣抖下去的話,下一秒就能自己把自己的內丹吐出來。
不過小胡自己不覺得,他腦子一片空白,甚至連魔尊抬起手,向他的天靈蓋按下來都不知道。
“——好了,”突然楚河開聲道。
他的聲線非常特殊,在開口的那一瞬間就像是亮光劈開混沌,狐狸精一個激靈,五臟六腑寒氣上湧,刹那間就醒了!
魔尊的手停在半空,楚河說:“去吧,好好伺候二少。”
狐狸精連抬頭看一眼魔尊長什麼樣都不敢,奪路而出的時候甚至差點撞到門,但他連疼都感覺不到,踉踉蹌蹌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魔尊回過頭,淡淡道:“你真是什麼都不挑。”
楚河笑起來,一顆顆把襯衣紐扣重新扣上。他頂著一張蒼白平淡的臉,但一邊笑一邊係扣子的時候,這個表情卻有種說不出來的,讓人很難移開視線的味道。
“我連你都行,”他笑著說:“自然是什麼都不挑的。”
魔尊那身繡金黑袍的下擺,隨著腳步在地毯上發出詭異而輕微的摩擦聲。其實他並不像地下世界流傳已久的那樣長著三頭六臂,甚至也並不醜陋或可怕;如果他收斂魔息並偽裝成人類走在大街上的話,除了氣勢較常人迥異之外,甚至都不會太惹人注意。
“我隻有一點不明白,”魔尊很有興趣的問,“你現在還對那頭九尾狐耿耿於懷,到底是因為他真的嘴賤呢,還是因為你至今覺得他跟周暉真有那麼一腿?”
楚河噗的一聲:“梵羅,你覺得周暉當年率六組圍剿地獄道,是因為你也很嘴賤呢,還是因為他也懷疑你跟我有那麼一腿?”
魔尊梵羅想了一會,微微笑道:“我想不出來,也許兼而有之吧——不過如果換作是我,老婆跟著死對頭跑了,這口氣估計也挺難忍下來的。”
楚河端起桌上那碗被狐狸精端來的糖水,走到盥洗室順手潑了,說:“我們之間不是你想象的那種關係。”
他走路的時候步伐很穩,腰板自然的挺直著,顯得身姿非常優雅而有風度。梵羅抱臂靠在盥洗室門口,就這麼挑眉盯著他的背影,光影中的眼神明暗不清;然而楚河像是毫無感覺般,突然又說:“對了,叫你手下的惡鬼彆進主宅——昨天晚上在張順房外晃蕩,被我家燒飯大媽看見,差點活活嚇死,我半夜起來整整給她叫了三四個時辰的魂……”
他一抬起頭,梵羅無聲無息出現在他身後,一手按在他裸|露在外的側頸上。
“繼續說。”
“……今天我不得不給我弟弟潑了盆半夜裸奔的臟水,才把這事給抹過去。告訴你手下的惡鬼彆找張順麻煩,我就這麼一個弟弟。”
梵羅嘴唇壓在他脖頸邊,笑聲聽起來有些沉悶:“我想起來……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了。”
“那你應該還記得那一次我說過的話吧。”
“記得。”梵羅悠悠道,仿佛覺得非常有趣:“我就在想……你說周暉如果知道你現在的情況,他是會更想再弑一次魔呢,還是想再滅一次佛?”
楚河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神情,然而他還沒說話,隻聽外麵書房門被敲了兩下。
“哥?哥你在裡麵嗎?”
楚河還沒搭話,突然魔尊對著他的側頸一口咬下!
鮮血湧出的同時楚河一把抓住水池邊緣,結結實實無法掩飾的悶哼了一聲。
“哥?”張順在門外叫道。
——梵羅的犬齒深深刺入他血管,因為吮吸不及,一縷鮮血順著半裸瘦削的後背流下,在蒼白的皮膚上觸目驚心。楚河微微喘息,抬起頭想說什麼,但幾次張口又顫抖著閉上了嘴巴。
魔尊咬著他脖頸上那一小塊特彆軟的肉,說:“回答他。”
“……”楚河斷斷續續的深吸了一口氣,揚聲道:“我在!怎麼?”
門外張順的聲音聽起來已經有點疑惑了:“小胡有事先走一步,說他剛才不小心打擾了你,請我跟你賠罪!你乾嘛呢哥?”
“……我知道了!”
“怎麼回事啊?你在乾什麼?開開門!”
梵羅沉悶的笑聲幾乎都掩飾不住了,楚河忍無可忍,轉頭喝道:“我說我知道了!”
“你在乾什麼?搞什麼呢,開門!哥!”
“滾去睡覺!”
張順顯然被驚住了,在門外眨巴了幾下眼睛,才莫名其妙道:“火氣這麼大……在打飛機麼?”
這話雖然是喃喃自語,但肯定瞞不過房門裡兩個人的耳朵。魔尊幾乎要笑倒在楚河身上,一邊笑一邊撫掌道:“你這個弟弟,可真是個妙人——彆管周暉喜不喜歡他,本座是挺喜歡他的,哈哈哈……”
楚河喘息著攏起衣襟,剛才被吸血的那塊皮肉已經自動愈合,隻留下一塊如同吻痕般泛紅的印記,周圍泛著鮮明的血絲。
對人直接敞開內丹吸取靈力的過程讓他精疲力儘,半晌才無力抓住魔尊的手,“放開。”
他手指就像冰一樣冷得可怕。
梵羅站著而他微微俯身,魔尊就著這個居高臨下的姿勢盯著他隱忍的側臉,看了很久才低聲道:“我還是很懷念你那張真正的臉……”
楚河說:“放開!”
——雖然已經淪落到九天十地、無處容身,甚至連真身都無法尋回的地步了,但他骨子裡不可悖逆的氣勢,卻還是能從最細微的地方鮮明的顯露出來。
魔尊沒有動,半晌才把手緩緩從他衣擺下光裸的側腰上抽出來。
“好吧,”他微笑道,“一切皆如你願。”
·
張順回到臥室,不由想象了一下他哥自己一個人在書房打飛機的場麵,感覺有點驚悚。
在他的印象裡,楚河是個沉默、自律、冷靜近乎於冷漠的人:他從不驚訝、激動,既不大喜大怒也很少有情緒波動。他從不跟異性有接觸,甚至連來自同性的親密都敬謝不敏;整個人就像包裹在剪裁精致的黑西裝裡的冰塊,就算在炎炎夏日,都散發出經年不化的寒意。
這樣的人,放到古代就是個苦行僧,放到中世紀就是清教徒。張順曾經惡劣的懷疑過他是不是有什麼難以言說的隱患,但有一年兩兄弟去泡溫泉的時候他借機看過,好像也不是不正常的樣子。
張順對他哥有點發怵。
他知道他爸還在的時候,對這個不同姓的養子,也有點說不出來的害怕。
楚河據說是他爸再婚時,二婚夫人從外麵帶進門的。之所以稱“據說”,是因為張順從沒見過自己這個名義上的後媽——那時候他就五六歲,被送到國外跟爺爺奶奶住了一段,回來就聽說後媽出意外死了。
張老董事長第二次當鰥夫,從此就徹底歇了再娶的念頭,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過了起來。那個時候張順雖然還小,卻已經在身邊人潛移默化的影響下知道楚河是養子,而且還是個有可能威脅到他繼承人地位的養子——小孩子不知道什麼叫繼承權,但本能的護食還是有的;在身邊人的慫恿下,也確實給了楚河這個便宜哥哥一些難堪。
張老董事長發現後勃然大怒,把他身邊人清的清換的換,還把他叫去一頓訓斥:“楚河是你哥哥!既然你叫過他一聲哥,這輩子就要把他當親生的兄長看待!”
張順正是最叛逆的時候,立刻頂嘴:“我才沒這個便宜哥哥,我不認他!你愛認你認去!”
張老董事長氣急之下祭出家法,一頓皮帶炒肉絲把張順打得哇哇大哭,整整半個月沒能下床。這還沒完,從此老董事長隻要逮著張順就一頓嘮叨,搞得張順越看楚河越不順眼,卻也沒敢再下什麼黑手。
人人都說張老董事長偏心養子,搞得親子怕了,才對兄長唯唯諾諾。
隻有張順知道不是那麼一回事。
他還記得剛挨打那天深夜,他從疼痛和口渴中迷迷糊糊醒來,卻聽到床邊傳來輕輕的交談聲。他立刻一動不動的假裝還在睡,偷偷把眼睛張開一條縫,隻見十幾歲的楚河坐在扶手椅裡,張老董事長站在地上,欠身彎腰,神情竟然十分的……謙恭。
他從來想象不到自己的父親還能跟謙恭聯係到一起,但在那一刻,年幼的張順心裡第一個浮現的,確實是這個詞。
“……阿順還小,惡作劇也是有限的。你這樣動輒一頓打,倒顯得我特彆不能容人一樣……”
“是、是,我知道了,下次一定不再——”
臥室裡一陣安靜,張順怕自己被發現,立刻閉上眼睛一動不動,發出輕微平穩的呼吸聲。
“沒有下次了,”楚河站起身向外走去,“——天生佛骨,也是你能打得的?”
張老董事長在他身後,冷汗一層層浸透內衣。隻見楚河走到門口了,才頭也不回的指了指床上的張順,說:“他渴了,喂他點兒水。”
……
那天深夜的一切,張順年幼的記憶裡是那麼真切,以至於後來清晰得都有點兒假了。很多年後他都沒法分辨出那到底是真實發生過的對話,還是因為疼痛和高燒而產生的幻覺;他隻知道他爸後來真一指頭都沒動過自己,而楚河在他麵前,對他爸從來也都是恭恭敬敬的,再沒有過那種居高臨下、頤指氣使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