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燒了,你又怎樣?”
鳳凰的語氣肆無忌憚,簡直和他平時沉默寡言的模樣判若兩人。
降三世當著周暉的麵下不來台,一時氣急,當下怒道:“你私自離開須彌山,又毀了雪山神殿,這事不可能就這麼算了!如果你再敢反抗天道和佛旨,今天的局麵必定絕無善了!”
“——哦,怎麼個不善了法?”
降三世想了想道:“除非你現在就回須彌山,就燒毀神殿一事向佛祖請罪,否則我也可以降下天雷。屆時天銀大海萬裡塗炭,你彆怪我真的——”
鳳凰的眼底卻閃過清淡而又微微嘲諷的笑意。
他伸開手,天空黑雲密布,閃電突起,驟然陰霾下來的海麵泛出層層血光。深海中來自遠古的鳳凰嘶鳴響徹天地,巨大的黑影從水底緩緩浮現,引起令人膽戰心驚的沉悶震蕩。
“真的如何?”鳳凰問。
他白皙的皮膚下浮現出無數黑影,仿佛帶著魔力的鏈條在體內縱橫浮現,眼底隱隱泛出碧綠光芒,妖異美豔令人見之戰栗。
周暉從未見過鳳凰這個樣子,不由露出難以掩飾的愕然之色。
而降三世明王向後退了半步。
“極、極惡相……”他輕聲道,尾音帶著明顯的不可置信:“你瘋了,你竟敢祭出極惡相……!”
“我容忍太久,以至於你們都以為我軟弱,可以肆無忌憚取走我的東西……”
鳳凰仰起頭,狂風中長發掙脫發帶,寬廣衣袍如羽翼般被猛烈刮起。閃電當空而下,將他身遭周圍海麵激起衝天巨浪,白水中無數閃著藍光的電流如千萬小蛇滋滋躥去,瞬間爬滿了整片大海。
“我應得的東西,”鳳凰微微揚起頭,神態中帶著倔強:“就是我的。”
他伸手向前一指,降三世明王瞬間拉著雪山神女向後飛退——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萬鈞閃電順他所指,如同凶惡的光龍,排山倒海傾囊而出!
鳳凰明王極惡相出,在照弗婆提洲的東海上大敗降三世,海嘯甚至震動了萬裡以外的須彌山山腳。
隨後鳳凰離開三十三重天,再一次下降地獄不周山。
·
鳳凰回到不周山那座小木屋時,已經恢複了平靜。他全身白袍被海水打得透濕,和黑發糾纏著緊緊貼在身上,顯得非常清瘦,肩膀甚至隻能看見骨頭。
他
屈膝坐在床榻上,一動也不動,仿佛冰雪般美麗而毫無生氣的雕像。
周暉拿乾布遞到他麵前,然而他一點反應也沒有。周暉於是把他身上濕袍輕柔地脫下來,他也不抗拒,很順從而沉默地穿上乾衣服。
那是周暉的灰色外袍,在鳳凰身上顯得尤其大,領口那兒空落落顯出一段格外凸出的鎖骨。周暉拿乾布慢慢給他擦頭發,很小心不牽扯到發絲,問:“疼嗎?”
鳳凰搖了搖頭。
“你……沒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
鳳凰沉默良久,直到周暉以為他不會再開口了的時候,才聽他輕輕問:“你喜歡莎克提麼?”
周暉放下布,半跪在鳳凰麵前,仰頭看著他認真道:“我希望你不要娶她,我愛你,不想讓你回天道……”
鳳凰的眼睛尾梢很長,稍微有一點上挑,目光流轉時顯得很瀲灩。但當他靜靜盯著一件東西的時候,往往又非常專注,仿佛此刻世上除了這件東西之外,其他什麼都不存在了。
一點煙火氣都沒有,一點殺氣都不帶。
這樣的目光,很容易讓人忘記他清空過血海,踏平過地獄,一箭射死過大阿修羅王;那麼專注又沉靜的注視,很容易讓人情不自禁的深深墜入進去,仿佛連靈魂都要溺死在裡麵了。
周暉目不轉睛的盯著他,握住那雙濕漉漉的手,仿佛那天求婚時一樣鄭重,問:“您……您愛我嗎,我的殿下?”
你愛我嗎?鳳凰想。
那種叫**意的東西,又能在滿地狼藉的慘淡現實裡,保留多久呢?
一種深深的無力突然襲上心頭,就像他認識周暉以前,在日複一日孤獨的宿命中那如影隨形揮之不去的,對命運的倦怠一樣。
鳳凰輕輕閉上了眼睛。
他在周暉麵前對莎克提祭出極惡相本來是抱著破罐子破摔一樣的衝動,清醒後本來很想試探周暉的看法,但突然而然的,又覺得沒有必要了。
周暉密切注視著鳳凰的神情,此刻終於忍不住問:“你還在意雪山神女的事情嗎?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可以現在就去須彌山——”
“……不,”鳳凰頓了頓,低低道:“沒有關係。”
反正……也不會永遠是我的,他想。
·
鳳凰終於放棄修煉魂魄的緩慢進程,再次來到不周山後,他開始用封閉六識的方式抵擋來自無色天的神智操控。
直到很久之後,那都是周暉生命中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
並不是說鳳凰就像屍體一樣和他完全沒交流了,事實上鳳凰封閉六識大多數時候是在床榻上,雖然靈台還在,但整個人渾渾噩噩的,就像順從的傀儡娃娃一樣任憑他擺布。
周暉沒有說什麼,但其實心裡很不好受。
他不知道鳳凰為什麼會答應他,為什麼會為了他從高高在上的山巔神殿下降到四惡道,為了他忍受地獄血海燥熱混亂暗無天日的生活;就像他今天也不知道為什麼鳳凰寧願封閉五感,也要沉默而溫順地,忍受他顯而易見並不受歡迎的親近。
唯一讓他安慰的是,鳳凰還是很依賴他的懷抱,甚至比以前還要渴求火熱的肌膚相貼。
有時看著他閉著眼睛沉沉睡去的樣子,周暉甚至會產生一種錯覺,仿佛他其實是很希望自己待在他身邊的。仿佛他甚至連自己給予的一點點疼痛,都格外珍惜的樣子。
·
鳳凰在照弗婆提洲東海上露出極惡相的事情出乎意料沒有引來雷譴,甚至連一點水花都沒驚起。
降三世明王帶著雪山神女回到須彌山上後,這件事就如同被人突然掩蓋住一樣,倏而完全沒有了音訊。
然而周暉沒有幼稚到以為這件事就這麼結束了——他甚至有從此帶著鳳凰流落天涯的心理準備。但當他小心翼翼打探鳳凰的想法時,又覺得他其實並不太在意自己會招來怎樣的天罰。
他似乎是真的不在意。
直到很久以後周暉覺得鳳凰對周圍事物的關注度很低,好像對任何事情都沒什麼特彆的興趣,隻沉浸在自己秘密而寧靜的內心世界裡。他對此疑惑過,暴躁過,用很激烈甚至是暴力的手段嘗試過把鳳凰強行拉出那無形的世界,但情況隻是稍有改善,並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他試圖回憶這種情況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就想到了上麵的這個時候。
鳳凰的情緒在短暫的爆發後,迅速化作了淒冷的灰燼。似乎那一次的爆發就已經把他所有熱情都燒儘了,剩下不知道還有多少,也被妥善藏在了內心深處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誰也不給看。
“有天罰就來吧,”麵對周暉的打探,他隻垂下眼睛,說:“無非把我打死,我還可以涅槃,所以……無所謂了。”
然而周暉無法用他那麼消極的態度來麵對這件事情。
涅槃之後鳳凰形成玉胎,再出生成長一遍,前世種種皆化作灰,可能就再也不認識他是誰了。
周暉把鳳凰嚴密地保護了起來,不管是六識封閉渾渾噩噩時,還是神誌清醒有自主能力時,都強行把他拴在自己身邊,稍微脫離視線範圍就立刻找過來,仿佛怕他會突然有一天走失,從此就再也不回來了。
鳳凰也不抵觸,很多時候他就坐在門口木質的平台上,歪著頭,看周暉忙這忙那,視線靜靜地追隨著這個男人,有時甚至能這樣看一整天。
周暉怕他覺得煩悶無聊,畢竟地獄天空陰霾,空氣刺鼻,不周山靠近血海,還經常會有醜陋奇形怪狀的妖怪撕咬著血淋淋的肉塊跑上來;然而鳳凰對這一切都很漠然,他隻有在看著周暉的時候很專心,好像對他乾的事情都很感興趣一樣。
有一次周暉打了隻麅鴞回來烤,鳳凰坐在邊上撐著頭,半晌突然問:“你為什麼不吃生食呢?”
周暉本質上還是地獄魔,地獄魔都是直接吃生肉的。但妖怪的生肉吃多了整個身體會透出濃重的血腥味,像鐵鏽一樣非常難聞,後來鳳凰來不周山,他就學著人界那樣生火吃熟食了。
“我一直都烤的呀,”周暉撒了個謊:“吃生肉是低級地獄魔才會乾的事情。”
鳳凰無聲的哦了一聲,點點頭。
他目光望著火堆上翻來覆去滾動的生肉,似乎有一點好奇。周暉想起自從他來不周山後就沒喝過一口水,吃過任何一點東西,突然有些隱隱的擔心,便問:“你想嘗嘗麼?”
鳳凰似乎有些遲疑。
“麅鴞肉很嫩的,沒關係,隻嘗一口,咽不下去就吐出來。”
周暉從麅鴞腹部挑了塊肥瘦相間最嫩的肉,用刀割了一小塊遞到他麵前。鳳凰卻不伸手接,用鼻尖嗅了嗅,似乎有一點不能適應,遲疑片刻後才試探著用牙齒叼進嘴裡。
下一秒他直接把肉從嘴裡吐了出來,用力捂著嘴,猛地把臉埋在膝蓋
裡。
周暉衝上去板起他的臉,接水來給他漱口,卻被鳳凰滿臉通紅的搖頭拒絕了。好半天他才等嘴裡的味道消散掉,又看了眼地上的肉,難過道:“對不起,我沒法適應這個……”
周暉心裡突然一沉,卻什麼也沒說,俯身在鳳凰的鬢發邊一吻。
必須要搬離地獄道了,他想。
然而周暉在地獄道生活了很多年,要搬走也不是幾天就能完成的事情。更棘手的是,餓鬼道和畜生道的環境未必比得上地獄,人界烽煙四起民不聊生,阿修羅道又絕不可能接納一隻史無前例修成了人身的地獄魔;為今之計,隻有去一個地方。
——天道。
天道和四惡道的交界處有很多時空縫隙,比方說三十三重天最下層琉璃天,天宮外就荒無人煙,是藏身的好地方。
周暉於是做出了北上琉璃天的決定,鳳凰也沒有任何疑議的接受了。
後來回憶起這次搬遷,那應該是周暉和天道互相達成妥協的第一步,思路不可謂不正確;然而在當時卻讓周暉很後悔,因為這差點為鳳凰惹來殺身之禍。
——因為雪山神女莎克提,緊接著就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