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號,下午。
今天是金陵徐家小姐徐可真和文壇新秀章亦白在大國飯店的訂婚典禮。
所以一大早,各家報社的記者就分彆蹲在了徐家門口和大國飯店。
可想是何等的矚目了。
想來也是,這大國飯店自從建立到至今,一直都是用來招待國外政,舉行重要會議的地方,在這裡便發生了幾件讓世界矚目的大事件。
但舉辦訂婚典禮,還是頭一遭,可想而知,不管是徐家,還是章亦白,因為在這裡舉行的一場訂婚典禮,渾身上下都跟鍍了一層金一樣。
蕭渝瀾仍舊親自開車,這似乎是在北平送相機裡的那批冤魂離開時養成的好習慣。
宋雁西和小塔坐在後排。
今天的天氣看起來不錯,竟然有薄薄的一層陽光,在幾乎滿是陰霾的冬日裡,莫名叫人覺得珍貴。
所以不自覺也多了幾分迷戀,舍不得將目光從這淡金色之上轉移開。
“早上才從五哥那邊聽說,這一次他們能在大國飯店舉行訂婚典禮,是因為徐可真因為機緣巧合,救了大國飯店的總經理,所以才為他們破例的。”車裡安靜得出奇,這讓蕭渝瀾有些不大適應,開了話頭。
宋雁西一聽,隻覺得機緣巧合這幾個字用在徐可真的身上,有點可笑。“大國飯店的這位經理,你認識?”
蕭渝瀾起先是沒有反應過她問這個做什麼?車開出去兩丈多遠,才猛然反應過她的意思,“倒是沒見過,但我知道秦三兩今年三十五歲,生日在農曆七月五。”家裡在他生日的時候,還打發人去送賀禮呢。
隻是有些擔心,“你這些天,總是推衍這些,對你身體不會有影響吧?”
“沒有,不過,這大國飯店的總經理,有些年輕。”隻要不推衍親人和自己,根本沒多大的事情。而得了這大國飯店總經理的生辰和名字,已經足夠了。
蕭渝瀾打著方向盤,轉了個彎,秦家在前朝的時候,也是大家族,不過都被煙膏子給毀了,這秦三兩五歲就開始在街上混飯吃,二十出頭的時候,名字金陵已經家喻戶曉了。”說到這裡,扭過頭朝宋雁西笑了笑,“不瞞你說,我小時候的夢想,他就是我的偶像,從一無所有的窮小子,到了今天人人敬畏的大佬,一點不靠家裡的關係。”
宋雁西一邊聽他說,一邊推衍,“名字對不上,你確定他就叫這名字?”
“大家都這樣叫他的,聽說他母親懷著他的時候,一直抽煙膏子,所以他出生的時候,才三兩,便給取了這個名字。”蕭渝瀾解釋。
宋雁西覺得不可能,既然是大家族,很多孩子即便是還沒出生,譜書上卻已經有了他們的名字。
隻要生出來,對號入座就是了。
這秦三兩,隻怕不過是個綽號罷了。
蕭渝瀾也不知道,“等到了大國飯店那邊,我打電話問問,我媽肯定知道。”
宋雁西頷了頷首,正要說什麼,小塔忽然問她,“姐姐,你昨晚怎麼就篤定那個露蓮小姐憑著一個地址和電話,能相信你呢?”
實在沒有想到小塔這個時候還在糾結這個問題,那露蓮似乎已經乘著昨晚的火車回上海去了吧?
“她愛高桀。”宋雁西想,隻怕露蓮自己都分不清楚,自己這樣為不顧一切地位阿寒報仇,是因為自己和阿寒的姐妹情義,還是因為想要替高桀完成這個心願。
聽到她這話,驚訝的不隻是小塔,連蕭渝瀾都有些震驚,“你怎麼曉得的?”
“無聊,之前推算了一下高桀的餘生。”但事實上當時她推算出來高桀往後如果會娶彆的女人,那他的太太會是什麼樣子的?當時宋雁西看不出來,有些縹緲,因為那人,可能會活下去,可能還活不到遇到高桀的時候。
直至知道了露蓮的存在,宋雁西才明白,為什麼當時候看的時候,不清不楚。
因為,那時候露蓮的命運未定,是死是活,尚且還不知道呢。
但是現在,很清楚了,露蓮能活下來。
不過這些細節她沒和他們倆說。
倒是蕭渝瀾聽到她這話,心裡忍不住暗咐,宋小姐怎麼不給他算一算呢?看看他往後的太太,是不是宋小姐?
一麵看著前麵擁擠的街道,“真熱鬨。”前麵不到一百米,就是大國飯店了。
反正汽車現在也沒辦法繼續前行,索性熄了火,轉頭和宋雁西說道:“他們在大國飯店舉行訂婚典禮,隻怕來參加的洋人也很多,你們到時候跟著我一些,我給你們做翻譯。”
小塔點頭答應,宋雁西沒吱聲。
這讓蕭渝瀾忽然想起,上一次她那一口流利的扶桑話,很是好奇,“宋小姐你哪裡學來的扶桑話?”心裡也忍不住冒出一個念頭,莫非她會說彆的洋文?
“會一些,到時候那看著小塔就好,我這裡不用擔心。”除了漢語,她還學了各地方言,以及英法德俄等多國的語言,小時候就每天課程都排得滿滿的。
而這些語言中,最難的莫過於是方言了,尤其是很多地方的方言,他們是沒有文字來記載的,幾乎都是由著老一輩口口相傳的方式傳承下來的。
所以十分難學。
這些很難學的方言她都學會了,學幾門外語還算什麼?更何況隻要掌握了規律,其實也很簡單。
幾人在車裡聊了幾句,前麵的車終於動了。
到了大門口,隻見左右兩側都掛著章亦白和徐可真一人多高的大幅照片。
隻是可惜是黑白的,總讓宋雁西覺得有些怪怪的。
雖然吧,這年頭還沒彩色,但這黑白照弄得這樣大,掛得這樣高,著實是怪異。
蕭渝瀾也有同款,將車丟在那邊給大國飯店的人去停,大量了一下照片,朝宋雁西和小塔小聲吐槽道:他們腦子指定不行,都有錢洗這麼大的照片出來,找兩個學生畫成油畫不好麼?
油畫最起碼不是黑白色的。
一麵拿出請帖往門口遞了去,三人便往裡麵進去了。
進入訂婚禮堂,入目的便是紅白交替的綢花紗簾,感覺有些怪怪的,大概是想中西合璧,但是這中西合璧,如果不是有點審美的人來做策劃,那輕而易舉就是翻車現場。
到處還擺滿了香水百合,咋一看的確是像那麼一回事。
反正在當下眾人的眼裡看起來,是十分奢華又莊重的,但是宋雁西在後世大場麵看多了,實在羨慕不起來,隻淡淡地掃視了一眼,便找個不起眼的空沙發坐下。
而蕭渝瀾則帶著小塔去拿東西吃。
宴席是自助西餐,這一點倒是十分前衛,也深得小塔的喜歡,一個勁兒都拿了不少吃的。
兩人都知道她的食量見怪不怪,但是卻引來了不少客人的目光。
不過看到是蕭總理家的小兒子,沒敢吱聲。
宋雁西看了,忍不住笑著打趣道:“你若沒有蕭總理家小少爺這一層皮,這會兒和小塔拿了這麼多吃的,還不知道要怎麼被人笑話。”
蕭渝瀾嘿嘿一笑,“那倒是。”這現實就是如此。“你和小塔在這裡,我去看看包虞伯那邊。”
宋雁西頷首,朝身後的沙發上靠去,看到小塔拿來的都是些高熱量的食物,“還是少吃點吧。”
小塔嘴上是答應得爽快,但嘴卻是一下沒停過。
又喝了不少汽水,不多會兒就要喊著上廁所。
今天這裡人多,又都是舉足輕重之人,宋雁西不放心,隻能跟著她去。
通往洗手間,是一條長長的過道,不過在洗手間外麵,有一處休息的半開放化妝間,這是專門為女賓們準備的。
倒也貼心。
宋雁西就坐在這裡等小塔,外麵的過道裡很安靜,所以當那喊救命的聲音突然傳過來,立即就讓人覺得很突兀。
宋雁西將頭探了出去,隻見是徐家的人,抓著一個老太太,往前麵脫去。
今天徐家家裡年輕的傭人,不管男女,都換了統一的暗紅色長袍,跟著大國飯店的招待員一樣招待客人們。
也正是因為是徐家人,所以宋雁西有些好奇,那個老太太是什麼身份?
正好小塔也出來了,立即讓小塔上去將老太太帶來。
小塔動作簡單粗暴,把那兩人敲暈後,直接捆了手腳塞了嘴,反鎖到衛生間裡。
老太太得了救,第一時間朝宋雁西求道:“這位小姐,求您再幫幫我吧,我女兒還等著救命的錢。”
因為牽扯了徐家人,宋雁西很熱心,但是這裡不安全,沒準還有徐家的人過來,所以便將她帶到一處房間裡去。
這一排房間,都是供給客人短暫休息的。
老太太一進門,‘噗通’一聲立即雙腿給她跪下來磕頭,“小姐,您一定要幫我,這位徐小姐,明明答應了給我女兒支付醫藥費的,可是到了現在,都快一個月了,我除了救人那天,拿到兩個大洋之外,就一分錢沒見了。”
現在她的女兒還在床上躺著,她把家裡能賣的都賣完了,才請了大夫來看一眼,說是得馬上送醫院。
莫說是送醫院了,就是抓藥的錢她都沒有。
“平時徐家大門大院,我是進不去的,所以趁著今天這裡人多,悄悄跟著送菜的一起進來,就想替我女兒討個說法。”老太太說到這裡,已經淚流滿麵了,拿著那棉絮已經從縫縫補補的袖口出來的袖子擦著臉。
“救人?”宋雁西一下抓住了關鍵詞。
老太太擦了眼淚,這才和宋雁西說了始末。
原來差不多是一個月前的傍晚,她的女兒阿綾在河邊洗衣裳,發現河麵飄著一個受傷的男人。
常住在河邊的人,這樣的場景是見多了的,當然不害怕。
而阿綾見對方還能掙紮,便下水將那人給救起來。
但是沒想到居然有人追來,二話不說就給她女兒阿綾一刀子,和那一夥人重新拋入水中。
阿綾的肩膀受了傷,但還是掙紮著浮在水麵,等著那一夥人走後,將那昏迷中的男人拖到了河邊,正好遇到徐家的小姐。
“那位徐小姐,我家阿綾在報紙上見過她,所以求她救人。她起先不願意救的,後來看到那個被我家阿綾救上來的男人長相,說了什麼大國,然後就救走了,還給了阿綾兩個大洋,讓她去看傷,以後不要再提這個男人,也不要去找,後續還會給我家阿綾大洋的。”
可是都這麼久了,那兩個大洋頂什麼用?
宋雁西聽著她的這些話,深刻地體會到了什麼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小塔這個洗手間上得好。
好多事情就算自己不去推算,冥冥之中,原來也會遇到的。
於是當即就給老太太承諾道:“你先稍安毋躁,在這裡等著,我去給你找你女兒救的那個人過來。”
老太太如今是走投無路,雖然不知道她這話是真是假,但也隻能冒險一試,點頭答應了。
宋雁西出了房間,和將房間上的門牌改成休息中,便帶著小塔下樓去。
既然徐可真對這位秦三兩有著‘救命之恩’,那秦三兩今天必然是在這禮堂的。
宋雁西隻稍微讓小塔在禮堂中轉了一圈,便從各路客人的耳中知道了,哪個是秦三兩。
回來便給宋雁西指。
然後回頭看了看今天照樣又是美貌無敵的宋雁西一眼,“姐姐你會跟男人搭訕麼?”她覺得宋雁西更在行的是,如何拒絕前來搭訕的男人。
原本正要起身去的宋雁西,還真被她這話給愣住了,於是又坐回身子,“不會。”
“你看我的。”小塔露出一個機靈的笑容,然後站起身來,走到那正在跟一位洋人說話的秦三兩跟前,忽然‘摔倒’撞了過去。
宋雁西看在眼裡,忍不住抬手擋住自己的臉。
太假了。
那秦三兩打小就在江湖混,這樣的伎倆隻怕他幾歲的時候就已經用爛了。
小塔這樣……
秦三兩也被小塔的舉動給驚住了,因為已經不知道多少年,沒人敢這樣在自己麵前放肆了。
見到這張天真無邪可愛又驚慌失措的小臉,忽然覺得有些意思。
尤其是剛才他也捕捉到了某一個角落裡,盯著這小女孩的目光。
如今看去,竟然是個年輕漂亮的女人,相貌很美,但是氣質過於高貴,給了人一種生人勿近的感覺。
即便是她此刻那尷尬的表情,也讓人覺得很優雅。
就這樣一個女人,卻讓她身邊的小女孩選擇用這種粗劣的手段來和自己搭訕,還真是……與眾不同。
於是秦三兩伸手將同樣知道自己搞砸了事情,不知道怎麼演下去的小塔,“沒事吧?”隨後同那洋人打了聲招呼,竟然彎腰抱起小塔,朝宋雁西所在的方向走了過去。
小塔有些慌,一時不知道這秦三兩想要做什麼?他明明知道自己是故意的,卻還笑眯眯地抱著自己過去。
不會是想給姐姐找麻煩吧?
宋雁西看著抱著小塔走過來的秦三兩,不免是愣了一下,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隻好奇地打量著對方。
很沉穩的一個男人,算不得多俊,卻有著年輕男子沒有的成熟魅力。
他見到宋雁西打量自己,大大方方地回了一個笑,長腿一下就越到了宋雁西眼前,將滿心不安的小塔放到沙發上,“這位小姐,你找我有事?”一麵在旁邊的沙發上坐下,兩腿疊起來,很自然地摸出一根雪茄。
要點,但又沒點。
“有。”宋雁西點頭,她還是很喜歡這種很直接的人。“秦先生之前被人追殺,可還記得始末?”
秦三兩顯然是沒有想到,宋雁西會問他這個問題。
他受傷的事情,知道的人屈指可數。
而且他還以為宋雁西和那些投懷送抱的女人一樣,讓這小女孩去撞自己,是為了接近自己。
圖的不過是名利罷了。
但她竟然這樣直接了當地問起自己受傷的問題,當即神情微斂,“小姐貴姓?”政府現在是金陵,的確有不少各地的官員帶著家眷來,他也不見得能將沒家的小姐們記住。
宋雁西指了指禮堂正中心章亦白和徐可真那一幅巨大的黑白照,“秦先生將徐小姐視為救命恩人,那麼肯定知道,這位章先生之前的事情吧?”
秦三兩回頭看了看那張照片,皺了皺眉,他這種打打殺殺的人,其實最不喜歡的就是章亦白這種做學問的人,但偏偏就是他們這樣的人,最是得女人們的歡心。
“你是?”難道她也喜歡那章亦白,迷戀章亦白的文章。
宋雁西見他還是沒猜出來,“我北平來的,姓宋。”
北平和金陵,到底是離得太遠了,那邊的消息傳到這邊,已經改了幾個版本。
雲裡霧裡的,頭不接尾,讓人對這樁八卦不感興趣。
所以很遺憾,除了知道章亦白曾經有個姓宋的小腳太太之外,其他的幾乎所有金陵的人,都不大清楚。
因此,聽到她這話的時候,秦三兩下意識地朝宋雁西裙子下麵的腳看去。
是有些小,但是沒有小腳的畸形。於是斷定道:“你是章先生前妻的妹妹?”
宋雁西搖頭,“我就是他的前妻,雖然不大想承認曾經和這個男人有一段婚姻關係。”說著,側頭打量著秦三兩,“我知道拍一封電報不便宜,但是秦先生是這大國飯店的總經理,怎麼這樣的消息雖然與政事無關,但是現在他們要在你的飯店裡舉行訂婚典禮,你該打聽一下才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