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時此刻, 這烏蒙十萬大山中的某一處苗寨中,無數的苗家阿哥阿妹高舉著火把,順著那蜿蜒山道, 朝著大山裡的一處溶洞而去。
夜色之中, 這些火把彙聚成了一條閃亮的火龍,將這周邊的山丘照得明亮。
這是遲來的跳月節, 原本是正月裡最盛大的節日, 卻因為外麵的戰火,數架敵機從上空劃過,所以為了大家的安全, 寨老們商量過後, 給推遲。
直到這三月三即將給先祖墳上掛青, 這跳月節才遲遲開始。
這烏蒙幾乎是喀斯特地貌, 這些山丘下麵, 多的是數不清的溶洞。
而這一座苗寨還傳承著先祖留下來的規矩, 去世的人幾乎是不下葬, 而是停放在這長滿了石鐘乳的華麗山洞之中。
洞口有一大片開闊的壩子,其寬廣麵積遠超了寨子裡的打穀場,此刻已經有盛裝苗人開始跳起了蘆笙舞,場麵十分熱鬨。
隨著越來越多的村民加入, 壩子裡很快就擠滿了人, 一頭頭健碩的大水牛被拴在洞口旁邊的小山洞裡,這是專門為明天的鬥牛而準備的。
這是一個花苗、青苗、黑苗和紅苗混居的大苗寨, 而且附近小寨裡的人都來參加。
所以可想而知, 這各式各樣的絢爛衣著,在這火把的襯托下,是何等的耀眼奪目。
然就在這樣熱鬨的環境中, 壩子旁邊專門用來做哨點的老樹屋裡,一個穿著百褶短裙的苗家少女正托著腮幫子,朝著窗外無儘的大山眺望而去。
身後的熱鬨,明明就近在咫尺,卻給了她一種相隔甚遠的感覺。
她發鬢高挽,用月牙形的銀飾裝飾著,忽然她聽到外麵傳來的聲音,將頭從窗戶裡伸出去朝外看,項鏈上的銀鈴頓時叮當作響。
“青烏?”正在往樹屋上爬是個和她一樣年紀的少女,聽到了這銀鈴聲,但不確定是不是她,所以輕喚了一聲。
青烏聽到對方的聲音,伸回脖子,坐到竹凳上,“你來乾什麼?”
來人是阿滿,是青烏的姐姐。
她爬樹很快,已經上來了,進來就坐在青烏的對麵,往麵前的銅盆裡添柴火,“方才阿娜莎問我什麼時候和阿泰結婚,她的孩子已經三歲多了,我想我們是不是得換地方了?”
原來她們倆容貌不變,所以這數千年來,一直用各式各樣的身份,生活在各個苗寨中。
而現在,與她們認識了五年的阿娜莎已經成親,並且有了孩子,容貌也隨著歲月的流逝而變得成熟。
可阿滿和青烏,卻一直還是剛來寨裡的那副模樣。
其實早前也有人提出疑惑,不過阿滿都給找借口解釋清楚了,可是現在阿娜莎又提起她們倆仍舊青春漂亮的容貌,加上今天壩子裡到處是人,議論的人也就越來越多。
但青烏好像沒有聽到阿滿的話一樣,而是扭頭朝著窗外看去,“阿滿,我覺得他好像來找我了?”嘴角微微揚起,滿懷歡喜與期待。
阿滿當然明白青烏口中的他是誰,但是這都過了快兩千年,他都不曾來過一趟,更何況阿滿一直都覺得,當初那人根本就不是那個意思,偏偏青烏卻當成了愛情。
然後滿懷期待地等,這一等便將近兩千年。
“他如果會來找你,早就來了,不會讓你等這麼久的,青烏你醒一醒好麼?”阿滿最怕看到這樣的妹妹了。
這樣執迷不悟得讓人覺得可怕。
但是青烏卻覺得自己能清楚地感應到,此時此刻謝蘭舟就在烏蒙,所以阿滿的話,她絲毫沒聽進去,堅定地搖著頭,“不,真的,我覺得他已經來了,阿滿你為什麼不相信我,他真的來找我了。”
在阿滿的眼裡,青烏已經是走火入魔了。
當初謝蘭舟那句‘後會有期’,不過是客氣話而已。
而且他也不止是對青烏說,也對自己說了啊。
壓根不是青烏以為的約定。
真正的約定應該在月下起誓,以這片大地上的每個生靈作為見證者。
所以她不打算繼續青烏說這個無聊的話題,而是提起離開的事情,“趁著今天大家都在這裡,我們回到寨子裡收拾東西,重新找個地方吧。”
青烏聽到這話,立即點頭,“好,我們現在就去收拾行李。”然後去找謝蘭舟。
見她這樣好說話,阿滿有些意外,不過也沒有多想,姐妹倆下了樹屋,朝著落腳寨方向走去。
熱鬨的歌聲離她們姐妹倆越來越遠,然這時候忽然聽得有人在身後大喊“阿滿!阿滿等等我。”
“是阿泰追來了。”青烏說道,隨後看朝阿滿,“我先去收拾東西,阿姐你找個借口騙他繼續去參加跳月。”
阿滿不疑有他,點了點頭,“好。”
告彆了阿滿,青烏很快就回到了落腳寨的家裡,不過卻隻是簡單收拾了一下,然後給阿滿留下了一封告彆信,便趁著夜色離開了落腳寨。
她要去找謝蘭舟!
出了寨子就順著她的感應而去。
這些年,她無時無刻不後悔,當初如果將心分給他一半該多好啊。
這樣的話,不管他走到天涯海角,自己都能清楚他在做什麼?
她加快了速度,心情無比地激動,這種熟悉的感覺,讓她知道,這一次不是她在做夢,而是謝蘭舟真的來找她了。
可惜阿滿都不願意在相信她,覺得是她魔怔了。
不,她沒有。
這一次找到他,就再也不會讓他離開這片大地了,以後都要與自己留在這裡。
青烏瘋狂地奔跑在山風夜色裡,光著的雙足不知被多少茅草和荊刺給劃破,然後又馬上愈合。
來來回回,不知道是經曆了多少次。
而宋雁西和小塔此時此刻躺在女媧樹搭建的樹屋裡正休息著,忽然聽到女媧樹激動地叫起來,“我好像,好像感覺到女媧後人的存在了。”
那青烏不知道這一路跑來受了多少傷,即便是快速愈合,但是這血液的味道還是傳出來了。
女媧樹若是還不發現她的蹤跡,那也枉為女媧樹了。
宋雁西和小塔聽到她的話,都立即起身來。
然後看了看水晶棺裡平躺著的那謝蘭舟,“看來這美男計果然有用呀。”
小塔聽到她這話,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尤其是看到她臉上居然還有著滿懷期待的笑容,便好心提醒:“姐姐,這不見得是什麼好事情,你才將他的殘魂放出來,女媧後人就馬不停蹄地趕過來了。”
那麼可見泰山府君的話是對的。
這謝蘭舟和女媧後人之間,說不定還真有一段纏綿悱惻的感情。
而姐姐作為謝蘭舟的妻子,這樣高興是不是很不對勁呢?
一直和小塔在同一個問題上,很難達成一致的女媧樹頭一次覺得小塔這話說得極其有理,簡直是說到自己的心坎裡去了,當即讚同道:“是啊小姐,如果這能像是泰山府君說的那樣,萬一謝公子醒來……”
女媧樹越想就越覺得有這個可能性,謝公子又最講情義的,如果女媧後人真將他救活,要他以身相許,那怎麼辦?
謝公子肯定不願意啊,謝公子滿心都裝著宋小姐。但是可能為了報恩,他會留下來的。
想到這裡,女媧樹可謂是心急如焚,“要不,咱們不要她救謝公子了,找其他的辦法吧。”
女媧後人一生都不可以離開苗疆。
如果一定要離開的話,生命會即刻消失。
這簡直就是皇上不急太監急。比起女媧樹的擔憂,宋雁西壓根沒有想那麼多,“如果她一定要謝蘭舟留下。”看了一眼水晶棺裡的殘魂,“他也同意的話,我無異議。”
“不是……”女媧樹心想,宋小姐你怎麼能沒有異議呢?她當時被謝蘭舟種在洛陽地宮下麵,謝蘭舟雖然隻來看過自己幾次,可是每一次幾乎都會提起宋雁西。
由此可見,他對宋雁西的感情到底是有多深了。
而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宋雁西打斷了,“沒有什麼不是,我是尊重兩位當事人的決定。”
小塔左看一下著急得猶如熱鍋上螞蟻的女媧樹,右看了看淡定的宋雁西,思略了片刻,立即做出了決定。
她得和女媧樹站在統一戰線上,不然的話,謝蘭舟就算複活了,留在這苗疆,那以後誰給自己零花錢?
於是連忙湊過去苦口婆心地勸道:“姐姐,我覺得女媧樹說得有道理。而且我認為謝公子肯定不願意留在苗疆。”如果願意的話,早就留下了。
女媧樹此時此刻看著小塔,是十分感動的,沒想到平日裡她和自己針鋒相對,這關鍵時候倒是挺靠譜的。
但是,任由她倆說得天花亂墜的,宋雁西都不為所動。
謝蘭舟如果能活過來,去留與否,他自己做決定。
兩張嘴也沒勸過她,不免是讓小塔和女媧樹有些沮喪起來。
背靠背地唉聲歎氣。
宋雁西當初想要複活謝蘭舟,其實她自己也不清楚,是氣不過臾央的所作所為,還是因為謝蘭舟和自己前世的因緣,又或者是因為蕭渝瀾。
反正她說不清楚,不過她的腦子裡比誰都要清楚,如果謝蘭舟真的和這女媧後人有感情羈絆,女媧後人也願意複活謝蘭舟的話,那麼她提出讓謝蘭舟留下來的要求。
似乎也是理所應當的。
而自己又有什麼理由拒絕女媧後人呢?她隻不過是將謝蘭舟的殘魂送過來罷了。
不過心裡為什麼覺得有些悶?宋雁西試著沉下心,不想再聽到小塔和女媧樹的聲音,索性閉了五感,養神閉目。
隻是她剛才拿起的開天劍,還握在手中。本來以為關閉了五感,是沒有任何感覺的。
可偏偏在她關閉五感之後,那特彆熟悉的感覺又順著開天劍傳到自己的手心,然後直達腦中,一頁一頁的畫麵出現在她的眼前。
明明很陌生,可是看著又分明很熟悉。
都是她和謝蘭舟的過往。
不過她更好奇的是,她如何認識謝蘭舟的?還有她本身又是什麼身份?為什麼在那個時候,臾央也不能拿自己如何呢?
可是這開天劍中,並沒有這段畫麵,隻有她初認識謝蘭舟的時候。
她下意識地就想拒絕看這段回憶。現在就很好,她對謝蘭舟沒有任何的感情,如果即便他真的留在了這苗疆,自己可能不會有半點難過和不舍。
可是如果看過這段記憶後,興許就不一樣。
所以她是拒絕的,下意識就想鬆開這開天劍。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她像是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吸住了一般,她全力掙紮著,正要拿出符之際,發現自己的手不見了。
四周皆是冷颼颼的風,天空很暗,沿街的燈火卻是通明,她的前麵跟後麵,都是一群燈籠鬼,一個個發出詭異的桀桀笑聲,飛快地在街上亂竄著。
她自己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它們的腳步。
然後很快,宋雁西就發現自己好像也是燈籠鬼,而且在此之前,跟它們一樣,好像跑得也挺歡快的。
所以她此刻反應了過來,立即停下,找一處房門緊閉的屋簷下歇氣。
一麵查看此處到底是什麼地方?
她好像是被開天劍吸進了某一個空間。
空氣裡充斥著陣陣濃煙,漫天都飛舞著紙錢,她下意識地以為,莫非是到了地獄?
可是地麵,她即便是現在是一隻燈籠,但也是有影子的。
倒是前麵那些鬼燈籠,不留影子。
它們是真的鬼。
而且自己所掛著的這房屋裡,也是有活人的。
所以這裡不是地獄,而是一座活人所在的城池。
宋雁西除了想到和地獄大門相連的豐都鬼城之外,想不到哪裡還能有這樣一座陰氣森森的城池。
而就在這時候,鬼燈籠們忽然調轉方向,朝著自己這裡飛過來,嘴裡烏拉烏拉地不知道慘叫什麼,很是慌張驚恐。
或者確切地說,它們應該是在逃命,而不是單純地調轉方向繼續玩耍。
果然,就在這時候,一道有些熟悉的聲音從轉角的巷子裡傳過來,“都給我站住。”
不得不去承認,這聲音很好聽,猶如美玉互擊,清澈又迷人。
她下意識地扭過身子看過去,隻見來人果然是謝蘭舟。
不同於自己所見到的那縷殘魂落魄虛弱,此刻的他一身翩翩白衣,在這樣陰暗詭異的城池裡,並沒有給人覺得會更加陰鬱恐怖,反而白得猶如白晝裡的一縷光,那樣明亮耀眼,給人的感覺就是無限的生機蓬發。
便是宋雁西也不得不承認,此刻的謝蘭舟的確是玉樹蘭芝的俊雅公子。他麵上含著笑,步伐間滿是灑脫快意:“你們這些搗蛋鬼,三更還沒到,誰讓你們就出來嚇人了?”
說著,長袖一攬,瞬間就將那些燈籠鬼給收起來了。
然後瀟灑落地。
就在宋雁西以為他要離開之際,他忽然轉過頭,腳下輕點,朝著自己的方向飛了過來,一手拿著扇子背在身後,一手摘下掛在門頭上的自己。
“居然還漏了你,藏得挺好嘛。”說著,就要將宋雁西也收起來。
宋雁西嚇了一跳,心說她不是鬼燈籠,條件反射地掙紮起來,更何況這謝蘭舟揪著自己的頭發了,疼死她了。
不想她這一掙紮,謝蘭舟看到了她燈籠上的花樣,甚是覺得新奇,將化作燈籠的宋雁西提到眼前,把扇子彆在腰間,然後伸手朝著那彆致的花上探了過去。
宋雁西此刻雖然是燈籠,但是她能感覺到謝蘭舟的手此刻就撫在自己的臉頰上,又驚又怒,忍不住脫口罵了一句:“放肆!”
她這一罵,謝蘭舟似被她嚇著了一下,“你是人?”
他這句話就好像是解除禁製的咒語一般,宋雁西幾乎是瞬間就恢複了人形。
她隻覺得有些冷颼颼的,以為多半是因為這是在豐都鬼城夜間的緣故,還沒怎麼留意,隻是下意識地抬起手來,想要拍開謝蘭舟捧著自己臉頰的手。
然後看到了自己光溜溜的手臂,自然也就看到了身無寸縷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