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博衍給方寅打這個電話時,隻是想隨便聊聊,聽聽方寅的想法,想要通過方寅的說法猜猜項西是怎麼看這件事的。
所以當方寅提出見麵聊的時候,他有些猶豫。
項西不想讓他知道這件事,他也並沒有想要橫加乾涉,隻想在自己的範圍裡保護項西,如果他跟方寅見麵讓項西知道了,他會很被動。
“我知道你對我有看法,”方寅說,“所以有些東西,麵談會更好表達。”
“我對你沒有看法,”程博衍糾正他,“我隻對你做的事有看法,也僅僅是因為立場不同。”
“我很想聽聽,”方寅說得挺誠懇,“我希望聽到不同的聲音。”
“我這個聲音可能不是太悅耳。”程博衍說。
“沒關係的,程大夫,”方寅說,“我現在還在外麵,您說個地方,我們見麵談一下,小展這組照片對於我來說也很重要。”
程博衍看了看時間,輕輕歎了口氣。
把方寅約在小區外麵的茶莊,程博衍實在是不想再開車出門,他本來是想跟方寅電話裡聊完就睡覺的。
方寅來得很快,程博衍進了茶莊沒幾分鐘,他就背著他的大攝影包進來了。
“謝謝你願意出來。”方寅在他麵前坐下。
“還在外麵跑著?”程博衍看著他,跟服務員要了份點心,“吃點兒宵夜吧。”
“有個跟拍對象今天加班,我就去了,”方寅笑了笑,“我這工作沒個準時間,有時兩天不出門,有時出了門兩天回不去。”
程博衍笑笑沒說話。
“小展說過他有個朋友,說得不多,但他對這個朋友很在意,我想這個朋友肯定就是你了,”方寅說,“你對他影響很大,所以我才堅持想跟你麵談。”
“是麼。”程博衍看著他。
“咱們直接聊吧,我這次這個專題,就是想做幾個平時人們很少接觸,也不太了解的人,讓人看看他們的人生軌跡,”方寅喝了口茶,“小展真的很合適,他身上有種讓人動容的東西。”
“黑暗和掙紮的過去麼?”程博衍說。
“……也可以這麼說吧,他的生活,他的想法,”方寅說起來之後有些興奮,“是我們平時想像不到的……小展很有代表一性一,也很有故事……”
“嗯,”程博衍點點頭,“方先生,也許你想找一個人代表這個群體,也許他很合適,但你不該找他。”
方寅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才笑了笑:“為什麼?”
“你要的,是他身上那些黑暗的過去,是他麵對那些東西時的無助和絕望,”程博衍不急不慢地說著,慢慢理出自己的思路,“這些東西會容易讓人產生想法,同情,驚訝……”
“這些之外,也許還會有所幫助,”方寅馬上說,“那麼多人看到了,知道了,被觸一動了,也許就會有人伸出手,除了小展,還會有彆人。”
“犧牲我一個,造福千萬人麼?”程博衍笑了起來,“你覺得他有這種情一操一嗎?你也沒權利要求他有這樣的情一操一。”
“也許他願意呢?”方寅看著他。
“那麼,你跟他說過這些嗎?”程博衍也看著他,“你讓他看過你拍出的照片和你配的文字嗎?那些照片下麵的評論,你告訴過他嗎?同情,獵奇,不解,還有看不起和辱罵?”
方寅沉默了一會兒,歎了口氣:“我是想拍完了再讓他看看。”
“他做為這套照片的主體,被展現的是他的生活和想法,為什麼過程中不能知道?”程博衍笑了笑,“方先生,你對他不是一點兒都不了解的,你清楚他知道了自己被剖開了展示出來接受各種議論可能會有什麼反應,你不能確定這些對他沒有傷害。”
“也許吧,”方寅想了想,“但這隻是個假設,總體來說這個事我跟小展是合作,也是件有意義的事,這種艱難的,被太多人忽略的生活,需要有人來讓大家知道,知道在我們看不到的角落裡,還有這樣的活得不容易的人……”
“如果我是個局外人,”程博衍轉了轉杯子,“也許我會覺得你做的事是有意義的,也許我還會為有你這樣的記錄者感到慶幸……”
他看著方寅的眼睛:“但可惜,我認識他,他是我身邊的人,活生生的,真實的人,我看著他每一天的努力,想要往上,往前的努力,而你隻想展現他一直想甩掉的那些過去,所以我隻能自私地覺得這事你做得很不地道。”
“程醫生,”方寅皺皺眉,“你的話……其實誰也不能確定這件事對小展一點幫助和好處都沒有。”
“比如呢?你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嗎?”程博衍問。
“誰也不能說自己知道,”方寅說,“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也許不是同情和幫助,而是一點點肯定吧,但我會問他,至少讓他知道要麵對的是什麼,”程博衍笑笑,“而不僅僅是把你想表達和展現而他正好符合的那些狀態表現出來,他是個有思想的人,不是一個簡單的表達符號。”
“程醫生,”方寅慢慢喝了口茶,“小展有你這樣的朋友是件好事。”
“我是這麼希望的,”程博衍說,“他也值得我去做個‘這樣的朋友’,他一直在改變,很慢,很辛苦,不過……其實他這個狀態,已經不合適你要的表達的主題了,他沒有被困在原地,絕望無助已經不是他的主要狀態。”
“所以……程醫生,你是希望我不再繼續拍他?”方寅問。
“不,我尊重他詳細了解現狀之後自己的決定,”程博衍輕輕敲了敲杯子,“我沒有否定你拍攝這些照片的意義,以前我看到這類東西,隻會覺得無能為力,心情沉重,我隻能幫到我伸手能夠得著的範圍裡的人,現在他就在這個範圍裡,我願意幫他,自然也怕你無意中傷害到他。”
“我明白你的意思,”方寅點點頭,“我沒有惡意,也並不是刻意想要給他造成困擾。”
“嗯,所以這件事我不跟你討論對錯,”程博衍頓了頓,“我們今天說的隻是立場。”
從茶莊出來的時候,程博衍清了清嗓子,太久沒一次一性一說這麼多話了,口乾舌燥的感覺嗓子都啞了。
服務員一開始來給倒茶的時候,手摸一到了杯口,程博衍觀察了一下,這服務員一直在走來走去,擺椅子擦桌子的,始終沒洗過手,所以茶杯裡的茶他一口都沒喝,現在渴得厲害。
方寅倒是吃得挺愉快,臨走的時候還跟他握了握手。
程博衍回到家,還沒換好衣服,就聽到手機在響,他摸了摸身上才發現沒帶手機,趕緊一邊提褲子一邊跑出來,就怕會醫院有急事聯係不上他。
手機顯示的是項西來電。
“怎麼沒休息?”程博衍接起來就問,看了看時間,不早了。
“你
怎麼不接電話啊?”項西的聲音不是很有一精一神,懶洋洋的,“我打了這是第四個了。”
“我剛出去了一趟,沒拿手機,”程博衍說,拿過杯子接了一杯水一口氣灌了下去,“現在感覺怎麼樣?”
“哎喲你去了趟非洲吧,這水喝得我都能聽見了,”項西嘖了一聲,“一點兒也不符合您平時優雅的形像。”
“問你話呢。”程博衍放下杯子,嗓子總算感覺好受些了。
“有點兒頭暈,想吐,還好沒吃東西,”項西說,“不過現在好點兒了,就是睡不著。”
“我走之前你睡半天了,”程博衍笑著說,“要聊天兒?”
“不聊,我想睡覺,”項西很小聲地笑了兩聲,“我要平躺多久啊?”
“時,你就這麼睡到明天早上就行了。”程博衍說。
“沒枕頭真難受,我老覺得我腦充一血了,”項西歎了口氣,“哎,我一會兒數數羊吧。”
“數一半數錯了要重數麼?”程博衍笑笑,“你放慢呼吸。”
“怎麼放慢啊,”項西沒了聲音,大概是在試,過了一會兒他嘖了一聲,“憋死我了……”
“你跟著我說的試一下,”程博衍輕聲說,“吸氣,一……二……三……四……停住,一……二……三……四……呼氣,一……二……三……”
項西那邊沒再說話,程博衍能聽到他跟著自己的節奏的呼吸聲,一開始有幾聲沒調整好還帶著響。
程博衍忍著笑,繼續慢慢數著,過了幾分鐘,項西那邊沒了聲音。
“項西?”程博衍輕聲問,“喂?”
估計是睡著了,程博衍又聽了一會兒,就這還說睡不著呢,他笑著掛掉了電話。
早上醒過來的時候,項西有些無奈,感覺昨天那種昏昏沉沉還想吐的感覺基本消失了,但取而代之開始的是腿上傷口的疼痛。
護一士來給他打吊瓶的時候他拍了拍床:“姐姐,這傷口要疼多久啊?”
“很疼嗎?”護一士問他。
“挺疼的……”項西皺著眉,“我早上是疼醒的啊。”
“忍一忍吧,實在太難受忍不了的話跟程大夫說一下,吃藥或者打針止疼吧,”護一士說,“不過最好彆用,對傷口愈合不利。”
“哦,”項西歎了口氣,“我先忍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