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披著夾襖起身, 眉目凝重。
花漵心裡砰砰跳,她瞧見太子就覺得害怕極了,非常擔憂他是來阻礙她的。
她一直不願提及前世, 那種被掐死的滅頂窒息感, 每每回想起來, 都覺得恐怖驚懼非常。
在麵對太子的時候, 她連反抗, 都顯得那麼無力。
這一世, 她壞事做儘,假惺惺的要和小將軍斷了,可是她舍不得, 一萬個舍不得。
花漵藏在被中的雙手,緊緊的攥在一起。
小將軍是她所有的希翼。
聽到腳步聲之後, 她才驀然回神, 趕緊係著夾襖扣子。
段雲淩菱唇緊緊的抿著, 看向太子那蒼白的麵色,低聲道:“臣請殿下安。”
封鬱揮揮手, 似笑非笑的看著他,視線又移到花漵紅豔豔的臉頰上, 這才斂下鴉羽似的睫毛,輕輕嗯了一聲,示意段雲淩起身。
室內一片寂靜。
花漵覺得就快要窒息了。
不知道怎麼的, 麵對太子總有一種心虛的感覺,特彆是和小將軍立在一起的時候。
她乖巧的侍立在一旁,就聽太子道:“奉茶。”
這室內,也就她了。
花漵起身倒茶,走到太子身邊的時候, 覺得胸腹間一陣翻湧,她努力遏製住想要嘔吐的**,卻在太子伸出那骨節修長的大手的時候,再也忍不住吐出來。
“哇。”
她對著太子吐了。
那些穢物沾染在他蒼色的衣袍上,到處都是。
花漵白了臉。
段雲淩也跟著怔在原地,有些無所適從,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看著眾人神情惶惶的跪下,封鬱眉眼低垂,慢條斯理的解掉扣子,在眾人忐忑不安中,伸手掐住花漵下頜,迫使她抬頭之後,隱忍的抿了抿菱唇,這才甩手。
太子舔舔唇瓣,咽下喉中腥甜,看了花漵一眼之後,才和小將軍一道去了書房。
深夜寂靜,隻聞鳥蟲的鳴叫聲。
花漵心煩意亂,偏喝了藥,又有些昏昏沉沉,靠在床撐上打盹。
希望太子此次到來,不過是和小將軍有要事相商,並沒有其他意思。
“呀。”她驚叫出聲。
手腕被冰涼的手指握住,激的瞬間清醒過來。
剛一抬眸,就對上一雙眼尾上翹的陰翳眸子,花漵有些害怕,她倏地淚盈於睫,側眸看向一旁立著的小將軍。
“乖。”他低聲哄道,當著太子麵,不好說太多,想了想,還是溫柔道:“過些時日,我再去接你回來。”
花漵的眼淚,瞬間就下來了。
那她這樣算什麼,到底也是明媒正娶的貴妾,怎的能隨意送人。
“都是……”他還未說出來,就見太子淡漠的眼神望了過來,段雲淩便將‘假的’二字又給吞回去了。
封鬱握著她纖細易折的手腕,一步一步走的穩當。
一步兩步,三步四步,走出了主院,走出了將軍府。
花漵那顆心,鈍鈍的疼,她知道妾室和妻終究不同,妾通買賣,可以隨意送人的玩意兒,但是她以為明媒正娶的貴妾,到底不同,是擺了酒,拜了天地的。
方才還溫言軟語哄著她的小將軍,轉臉就將她送到了彆人懷裡。
他俊臉微紅的模樣,仍在眼前,淚水逐漸模糊了雙眸,她眨眨眼睛,淋雨的時候都不覺得難受,隻想著,若是能回到她的小將軍身邊,一切都會迎刃而解。
這會兒不過冷風一吹,她就覺得渾身跟針紮似得疼。
她贏了,她也輸了。
她找到她的小將軍了,她的小將軍將她送給了旁人。
花漵隻要想一想,就覺得難過的不能呼吸。
打從重新醒來,她就謹小慎微,小心翼翼的走每一步,卻不曾想,最後的結局仍是這樣,那她前頭的掙紮徘徊算什麼。
是她昧著良心,貪圖小將軍的溫柔。
偷來的,終究是偷來的。
夢醒的太快,讓她無所適從。
花漵不敢哭成聲,偏偏又喘不過氣,像隻擱淺的魚一樣,想要大口呼吸也辦不到,憋的眼前一陣陣發黑。
“唔。”她悶哼一聲,一陣天旋地轉,軟軟的往下倒。
落入一個帶著柚子苦香的懷抱。
她自嘲的笑了笑,那個溫暖的像夢一樣的懷抱,她這輩子,大概再也無緣了。
花漵閉上眼睛,卻仍舊有淚珠滑落。
……
封鬱薄唇微抿,探手將她身子撈在懷裡,那腰肢纖細柔韌,不盈一握。
他索性雙臂用力,隻能將人打橫抱起。
對於他來說,身量修長的花漵也有些玲瓏袖珍,抱著絲毫不費力。
身後的高達欲言又止,半晌終究忍不住,呆呆道:“殿下,不若讓微臣來吧。”
殿下身子有恙,哪裡能做重活。
封鬱淡淡的瞥了他一眼,腳步未停,直直的往馬車處走去。
等他上了馬車坐好,身後將軍府的人,才算是炸了。
“夭壽啦,新娶的貴妾被殿下搶走了。”
“太子想要女人,天下那麼多給他選,為什麼非要我們家的?”
“這是欺負將軍府無人?”
“欺人太甚!”
“多妻之恨,不共戴天!”
“小將軍,隻要您一聲令下,屬下就是拚了這條命,也把人給你搶回來。”
“小將軍!”
“我的乖孫啊,這這這……都是冤孽啊。”
府內眾說紛紜,就連老夫人也穿好衣裳起身,來安慰小將軍,段雲淩不敢跟旁人說,跟自家祖母,倒是將事情都給說了。
“您不必擔憂,不過是一場戲罷了。”
見老夫人麵露不解,他細細的將他和太子的謀劃說了。
“殿下時下艱難,群狼環伺。”他指了指天,這才又說到:“上頭如今瞧著他,越發嚴苛了,許多事都雞蛋裡頭挑骨頭。”
“再者,殿下的身子有些不大好。”
能用上不大好這個詞,那身體是真的差。
“殿下便想著不破不立,與我做一場戲,說是偶然遇見花漵,一眼便瞧上了,故而來府裡搶了去。”
後麵的發展,就比較簡單了。
太子這路走到儘頭,索性不破不立,直接叫他去上奏疏彈劾,儘量擼掉他太子之位,這才能退出風雲,好生的修養。
段雲淩說的頭頭是道。
然老夫人卻覺得不大樂觀,她皺著眉頭,猶豫道:“可你和太子之間……”
這四九城裡頭的貴族圈子,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太子和小將軍不合,兩人之間冤孽頗深。
“他是君。”段雲淩沉默,說了一句,這朝堂不穩,終究是苦了百姓。
很多話,他一直不能對人言,但父親曾說過,要給天下百姓一個天平盛世,他用生命去完成自己的理想,他不能拖後腿。
這一次也不過做戲罷了,為著天下百姓,他父親連命都搭進去了。
總要有些人,在緊要時刻站出來,力挽狂瀾。
老夫人神色憂慮,她看向正直的小將軍,口中的話咽了下去,就算是真的被搶了,這做臣子的,也隻有雙手奉上的份。
麵上無光算什麼,能夠抵了和太子的恩怨,也是好事一樁。
她那個兒子,一心隻想著臣民天下,唯獨這一樁事,做錯了。
……
馬車骨碌碌前行。
夜色寂靜,偶有雞鳴犬吠之聲,再就是鳥蟲鳴叫。
花漵努力的縮著身子,她抿著嘴,可憐巴巴的將自己貼在側壁上,一動不敢動。
身邊是太子身上那淡淡的柚子味,帶著微微的苦香。現在聞的多了,反倒忽略那微苦,隻能嘗出些許甜香味來。
他身上的體溫,隔著薄薄的蒼色直裰,能夠清楚的感受到。
花漵想原地去世。
方才她被太子打橫抱著,完全不敢動彈,這會兒渾身都僵硬,偏偏依舊不敢動。
偷偷的動了動腳趾,也算是活動一下身體。
可憐巴巴的又縮了縮,方才的傷心勁過去,這會兒又忙著關注自己未來的生存問題,這著實是個大問題,她有些無所適從,不知道該怎麼才好。
說到底,她一直都養在浣花樓裡頭,為著將姑娘們養出大家閨秀的氣質,一般不許她們做一些明爭暗鬥的事,對這些事,都規定的特彆嚴苛。
鬥爭自然是有的,然而都是私底下悄悄的,誰也不敢鬨出來,讓花媽媽知道。
再加上她是花媽媽重點培養的好苗子,時常得花媽媽關照,一般人也不敢欺負她。
養成這麼個性子,如何麵對天地君親師裡頭的君。
她身無長物,就連反擊,也顯得以卵擊石。
好像能夠拿出來的,也不過是這條賤命罷了,可她死過一次,就不想死了。
馬車一路前行,很快走上了熟悉的路。
這條路,她統共沒走過幾次,也不想再走了。
那小院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她直直的對上太子淡漠陰翳的雙眸。
她沒動。
她真的腿軟。
漲紅了臉頰,也沒能挪動分毫。
太子長身玉立,蒼色的直裰和夜色融為一體。
高達向前走了一步,打算要幫忙,卻見太子神色冷淡,卻仍舊伸出雙臂,再次打橫將她抱起。
他的懷抱,明明寬闊有力,她卻覺得有些害怕,將自己蜷縮起來,一動也不敢動。
花漵小心翼翼的伸出兩根手指,揪著他袖子,生怕他失力將自己摔下來。
那骨節因為太過用力,淡淡的粉意褪去,變得蒼白起來。
等進了內室,她看到那淡煙山水的錦被,小臉還是沒有克製住,倏地變白了。
兜兜轉轉竟又回來。
先前躺在這錦被上的時候,她心心念念想的是,馬上就能回到小將軍身邊,她這後半輩子,就不用愁了。
然而她又被小將軍親手給送了回來。
花漵慘然一笑,對於男人來說,女人到底是什麼。
這個沒了,還可以換下一個。
這一個可以很喜歡,下一個是不是又能視若珍寶。
說到底,是她能力太弱,說到底,是她有些自己立不起來,說到底,是她想著依靠男人來解決困局。
不怪旁人。
話是這麼說,卻難免淚盈於睫。
她著實有些難受。
心口梗著一團火,燒的五臟六腑攪著疼。
手足無措的坐在太師椅上,身邊的人,都當沒看見她似得,該做什麼,還做什麼。
“您裡麵請。”高達的聲音響起。
花漵偷偷抬眸去覷,就見一個胡子花白的老頭挎著藥箱,被高達引著往裡麵走。
就在這時,太子赤著上身走了出來。
他肩頭的傷,結著厚厚的痂。巴掌大一塊,瞧著唬人的緊。
花漵看了一眼,就趕緊收回視線,乖乖的坐著,有這麼多人在,總不至於做點什麼。
看著太子端坐在那,那老大夫便直接上前去,顯然是平日裡就認識。
三寸長的金針閃著寒光,花漵瞧著心裡就是一跳,但封鬱頭上、肩上、胸腹部,各處都紮滿金針,還有跟納鞋底的針那麼粗的金針,足足彆了——她數了數,足足彆了八根。
細如牛毛的更彆提,密密麻麻,她看著就覺得疼。
老大夫彆完針,這才接著說道:“殿下這毒,已深入肺腑,萬不可勞心勞力動怒之類,儘可能的修身養性,萬事不管。”
封鬱垂眸不語,老大夫知道無用,卻仍舊要說,殷殷叮囑。
“至於春毒……”老大夫又號了號脈,這才低聲道:“您不能再拖了。”
從脈象來看,基本沒有真正的解過,都是蜻蜓點水。
太子清了清嗓子,低聲道:“沒有旁的法子麼?”見老大夫搖頭,他側眸看向一旁的花漵,對方今兒勞累了一天,又起了熱,這會兒便手拄著頭,頭一點一點的打盹。
“必須第一個?”他問。
當初高達隨意拉的姑娘,看著麵團似得人,實則倔的厲害。
老大夫點頭:“老夫行醫五十載,打從會說話就在背藥經,如今已年近古稀,過手的症狀數不勝數,這種春毒固然奇缺,卻也不是完全沒有。 ”
“必須是她。”
老大夫歎了口氣:“殿下宅心仁厚,不忍姑娘遭災,但您這毒入肺腑,眼瞧著就是滅魂之症。”
滅魂滅魂,魂都沒了,還談什麼其他。
封鬱抿了抿顏色淺淡的唇瓣,那白玉一樣毫無血色的臉頰,在燭火下,呈現出一種奇異的淡薄感。
“孤知道了。”他垂眸低首,神色淡漠。
明明渾身彆滿金針,封鬱卻眉頭都沒皺一下。
老大夫歎了口氣,低聲道:“這毒……亦有其怪異之處,若二人親吻,亦會傳染。”
說著老大夫目光單純:“您親了嗎?”
封鬱:……
親了。
還不止親了一次。
那滋味太過甜美蝕骨,他每每都忍不住親了又親。
他麵無表情的瞥了老大夫一眼,用眼神威脅他不許再說。
然而老大夫不禁不怕,反而捋著花白的胡子,笑眯眯道:“頭一次見您和姑娘親熱呢,可是喜歡?”
封鬱垂下眼眸,語氣冷淡又不屑:“不過是個玩意兒罷了,誰稀罕。”
他話的冰涼,耳根卻悄悄紅了。
不過轉瞬,又恢複了正常,他經的事多,什麼樣的情緒都能克製。
花漵打盹警醒,就聽到這麼一句薄涼的話。
“不過一個玩意兒罷了,誰稀罕。”
不過一個。
玩意兒罷了。
誰稀罕。
花漵那朦朧的睡意,登時清醒過來,她知道太子說的對,但就是無法接受,她身份是比較差,說好聽點,叫養著的小姐,說不好聽的,那就是瘦馬。
從浣花樓的妓子到瘦馬,身份進一步變化,卻也沒什麼區彆。
就是個玩意兒。
她知道她身份卑賤,又和太子有染,不乾淨了。
但容不得始作俑者來說。
她明明可以乾乾淨淨的嫁給小將軍,也許會生兩個女兒,也許會生兩個兒子,也許會生一兒一女承歡膝下。
也許往後餘生,她沒有孩子,可以養一隻貓,在陽光正好的時候,抱著它,在花樹下麵曬太陽。
又或許她不得小將軍歡心,被冷置在後院,為著一茶一飯而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