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帑拆借給國帑的錢,朱翊鈞不打算要利息,君國一體到現在都沒有拆開過,也沒法拆開,這是左手倒右手,戶部這些日子勒著褲腰帶過日子,很多事想做不能做,這次又要平價購田,第一年隻有六十萬兩銀子,但戶部就得動老庫存銀了。召佃租田後,就可以收支平衡了。
“江西這615萬畝田,作為官田,召佃租田,隻能頂退不能買賣吧,六百多萬畝田,足夠養活十萬戶了,耕者有其田。”朱翊鈞說起了這次清丈出來的田畝處置方案。
江西的鄉賢縉紳是可以理解的,因為潘季馴在江西大殺四方平蝗災,江西地麵的勢要豪右知道,不遵朝廷號令,朝廷真的會殺人。
“我看熱鬨,英國公世子為何也沒走?”王一鶚十分誠實的回答了這個問題,看熱鬨是人的天性。
隻要兩代人,三十年,大明就要麵對這個殘忍的問題了。
萬士和極其擅長灑水洗地,自從江西615萬畝地的大案爆發以來,萬士和就一直在查舊案,看如何既讓朝廷體麵,也讓勢要豪右體麵一點,果真給他找到了。
除非整體風氣再次興文匽武,不再進行開拓,限製工商業的發展,才會存在。
朝廷清丈是第一次給條件,如果選擇與國同行,那麼遮奢戶仍然可以保留地籍,生產資料還是他們的,江西地麵的遮奢戶選擇了隱匿;平價購入,是第二次,朝廷給條件,這已經是非常仁義了,如果江西地麵的遮奢戶還是給臉不要臉,那朱翊鈞就要直接抄沒了。
沒事,到時候朱翊鈞寫出來,托名張居正就行了。
“白沒嗎?”張居正呼吸一緊,這要是直接查抄,那王崇古之前暗度陳倉,就白折騰了,勢要豪右立刻就會明白,朝廷打起了還田的主意,矛盾會立刻激化。
土地能夠供養的人口數量是有上限,經濟、技術的發展要讓人口上限跑贏人口增長,才不至於發生動蕩和民亂,這就是張居正的思考。
五個外室,七個兒女,這是一個七品監察禦史能養得起的嗎?俸祿顯然是養不起的,但大明官吏有太多的辦法,將權力變現了,而且這五個外室,甚至都不用他去養活,自然有人幫忙,活躍在京師的掮客們,總是能精準的把握需求。
誰還不是個樂子人,有熱鬨可看,自然要看看這場聚談的結果,聚談就是聚集在一起談論問題,這是朝廷允許的,朝廷禁止的事聚徒講學,尤其是以謀利為目的的。
“那就折價一銀吧。”張居正認可了這個價格,大明皇帝朱翊鈞也殺人,兗州孔府衍聖公一家若是遵從朝廷清丈令,他衍聖公現在還是大明公爵;新都楊氏要是不折騰,遵循清丈令,現在還是詩書禮樂簪纓之家。
“既然無事,王府丞這為何還不走?”張元功疑惑的問道。
萬曆十年六月張居正病逝,萬曆十年八月王國光被打為了晉黨叛徒,過兩個月,王國光被罷黜為民。
不給錢是白沒,這的確會引起廣泛的警惕,但給了錢,雖然少了些,可這幫鄉賢縉紳違國策王命在前,這樣的結果,這幫蠢驢應該跪在地上叩謝聖恩,高呼陛下仁慈了。
“不存在?”張居正眉頭一皺,靠在椅背上,陷入了思考之中,這種問題是不能依靠看不見的大手去調節,因為根本調解不了。
“你在最新的逍遙逸聞裡,大肆鼓吹朝廷鑄錢說,朝廷鑄的錢,夠用嗎!”一個儒生立刻站了出來,大聲的喊道。
再一再二,不再三,這就是朱翊鈞做事的基本邏輯。
戶部每年都會請奏,將外庫的百萬兩白銀編號封貯積於老庫,每次存錢,王國光都要親自去盯著,而後在老庫轉悠半天,才會心滿意足的離開,大明頭號守財奴是皇帝,二號守財奴就是王國光,三號守財奴是張學顏。
朱翊鈞想了想說道:“先生是看到了鬆江府普查丁口,才如此堅持吧。”
但到了建文年間,風向一變,遮奢戶的立刻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又開始玩起了兼並和隱匿。
“都是讀書人,不要有辱斯文,街頭打鬥,罰金五十銀,另打十杖,送西山煤局采煤六月。”王一鶚一看事主出來了,立刻大聲宣讀了規矩,吵歸吵,打架不行,打架觸犯大明律,打輸了進惠民藥局,打贏了被衙役逮捕罰錢、體罰加徭役。
張居正擔憂的是有道理的。
張居正帶領內閣、戶部開始連章上奏,想講講價,講價這件事,隆慶二年張居正就做過一次了,《請停取銀兩疏》最後從三十萬講到了十萬銀,張居正本以為可以講一講價,卻引來了叛逆期的萬曆皇帝的反感,君臣矛盾激烈衝突。
“陛下,鬆江府六歲以下的孩子,有九十三萬之多,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孩子,少則一兩個,多則三四個。”張居正說起了他看到的內容。
像海瑞這樣的道德楷模,真的很少。
新政根本沒有儘頭,也沒有對岸,大約一生都要在路上。
“對於國朝而言,老庫存銀就是信心最直觀的體現,隻要老庫存銀還在,所有人都會對國朝有信心,去年向民間借了一千萬銀,沒有人認為朝廷無法兌現,因為老庫就存著七百萬銀。”
“謝府丞護我周全。”林輔成俯首感謝王一鶚的回護,其實完全可以打完了再抓人,這樣順天府也能完成點考成和指標,但王一鶚沒那麼乾。
“王府丞,這些讀書人也不過如此啊,比嘉靖年間的差得多了,那時候,讀書人甚至敢衝擊皇極門,給君上添堵。”張元功看這幫讀書人,略顯不屑的說道。
張居正不擔心陛下,他擔心的是以後。
他的書坊所在的西城鳴玉坊,是大明雜報的聚集地,一條街上全都是書坊,而林輔成的《逍遙逸聞》雜報,最近異軍突起,突然成為了雜報的頂流,自然令人眼熱,尤其是民報首創了廣告盈利之後,逍遙逸聞也有豪奢戶準備在上麵做廣告了。
“矛盾在巨量人口的增加後,一定會更加尖銳,並且集中爆發,因為饑餓一定會讓所有人失去理性,失去理性後人的行為,是未知的,是不可控的。”張居正開始詳細的闡述自己對治國的思考。
陛下不要臉麵,朝臣還要呢!
“國帑借內帑又不是有借無還。”
太倉庫分為外庫和老庫兩個庫房。
“其實沒必要擔心。”朱翊鈞頗為肯定的說道:“不必擔心一個不存在的問題。”
“但凡是有點心氣的,不是在做監當官,就是在地方為官一方,這裡聚嘯的不過是群賤儒,無膽鼠輩而已。”順天府丞王一鶚笑著說道,一班衙役,十幾個校尉,就把群情激奮、吵著鬨著要找林輔成要說法的士大夫給威懾了。
人口的增長,放大了農業、鄉野和農戶問題的嚴重性,但同樣,可以倒逼朝廷去解決這些問題,比如鄉賢縉紳把持的宗族自治、私刑的問題,在人地矛盾得到部分緩解後,就可以嘗試了。
“朕以為先生天不怕地不怕,寫點文章都不敢。”朱翊鈞很清楚張居正的階級論應該有五卷,但他隻寫了兩卷,居然能忍住著書立說的誘惑,實在是太克製了。
“陛下聖明。”張居正由衷的說道,他要說的正是鬆江府普查丁口之事,申時行普查丁口是超額完成任務,算是給天下巡撫、布政使打了個樣兒,如何普查,普查到何種地步,都有了模版。
林輔成半抬著頭,眉頭一挑,恥笑一聲問道:“來者何人?”
張居正對這個問題避而不談,岔開了話題:“王次輔最近日子清靜了許多,倒是沒人鬨著讓王次輔致仕回籍了。”
大明清丈還搞不搞了?新賦稅體係還做不做了?
普查丁口、廢除賤籍、不再承認賣身契、人口聚集、商品豐富,都會不同程度的讓大明的人口激增,超脫土地供應的上限,就會出現饑荒,民亂和生產資料再分配。
當妖書傳遍京師後,科道言官完全顧不上王崇古了,正妻開始鬨騰了,雖然早就彼此心知肚明,但被人挑在了明處,正妻就得做出反應來,外室們也在鬨,清流們可謂是焦頭爛額,這段時間王崇古日子過得清靜,朱翊鈞也清靜了很多。
朱翊鈞笑了笑,明白了張居正的顧慮,擺了擺手說道:“那就依先生所言吧。”
人群中爆發出了笑聲,這個林輔成的做派和傳統儒生果然不同,連客氣話都不說,想想也是,都打上門來了,客氣個什麼?
“狂妄!”楊同善麵色漲紅,這個林輔成一點讀書人的風骨都沒有。
對於大明當下而言,人口眾多,是一件極大的好事,再增加多少倍人口,也完全有辦法去解決吃飯問題,這辦法就是生產,這辦法就是開拓。
“那不是要動用老庫存銀嗎?”朱翊鈞笑著說道:“不要利息的。”
街上全都是看熱鬨的人,議論紛紛,逍遙逸聞被士林廣泛反對,根本就是皇帝的走狗,也好意思說自己是自由派?自由派有當皇帝走狗的嗎?自由派應該是‘向官僚、專製公開挑戰的旗手’,這是當初林輔成入京時,所有士林對林輔成的期許。
“諸位,為何到我門前吵鬨?”林輔成打開了家門,走了出來,對著四方拱了拱手,大聲的問道。
最終張居正還是輸了,因為他病了,攔也攔不住長大的萬曆皇帝了。
說樂子人,王謙在前簇後擁下來到了光德書坊門前。
萬曆皇帝對張居正是有怨氣的,不給他無限製的花錢,也是怨氣之一。
“你就這麼喜歡騎在窮民苦力的頭上當人上人,連百姓用大錢的自由都不肯給?”
林輔成戳肺管子了,他說話真的一點都不客氣,把讀書人偽善的嘴臉完全撕扯了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