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師是一種極為專業的人才,他們鬨著不讓朝廷擴招,鬨著要待遇,連大明皇帝都忍了,跟舟師們談了條件,說明了擴張的詳情,而申時行和舟師們的談話,也在逐步應驗,大明海貿逐漸興旺,對舟師的需求在增加。
現在是船等人,各大海商們也反應過來了,哐哐的給各個海事學堂砸銀子,生怕海事學堂資金不足關了門,沒人可用。
“五個市舶司建了五個海事學堂,還不夠嗎?”朱翊鈞有些撓頭了,開海發展到現在,人才的增長速度,跟不上海貿擴張的速度,海商大戶現在回過神來,開始鼓噪著再興辦一些海事學堂。
馮保低聲說道:“豈止是舟師,還有尋礦的地師,紮銀幣的銀匠,各行各業的大師傅,都缺。”
隻缺舟師嗎?是各行各業,都缺乏人才。
舟師因為影響更大,所以體現的更加直觀,可是其他的缺口,其實也非常非常的的大,係統性培養人才,已經成為了大明的當務之急。
朱翊鈞思索了一番說道:“分科治學,迫在眉睫。”
分科治學,說起來容易,可是大明傳統士大夫的阻力,也是朝廷必須要考慮的問題,朝廷的行政力量恢複後,的確有能力強摁著牛喝水。
但是這裡麵還涉及到一個問題,讀儒學可以做官,這是讀書成為人上人的固定晉升通道,大明的讀書人們,也是不樂意學其他的科目,鄉賢縉紳、勢要豪右之家,沒人會讀,又無法實現階級的躍遷,學來做什麼?
所以,學這些的隻有窮民苦力,而這些窮民苦力沒錢讀書,大明需要對教育進行龐大的投入,才能有成果。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教育是長線投資,短期收益不明朗,長期收益才會有直觀的體現。
組織架構、發展、資金、規模、指向性、招生數量、教職工來源數量和質量等等問題,都是分科治學要解決的問題。
朱翊鈞將這幾個事情,依次寫在了紙上。
主要矛盾是大明缺乏專業人才的現狀和士大夫對知識的壟斷地位,次要矛盾是學生對專業學院缺乏認可而專業學院需要大量招生。
組織架構上,肯定要脫離原來國子監、太學、貢院這個體係,這會引發矛盾激烈衝突;而發展方向上以專業人才為主,而不是培養官員,這引發次要矛盾;
資金上反而不是問題,內帑國帑有大筆大筆的銀子,而且海事學堂也有無息學貸的經驗;
在教職工上,皇家格物院可以提供部分的教職工,來自各行各業的大師傅,可以成為教職工,來源數量和質量都不必擔心;而工兵團營的三級學堂可以提供生員,指向性的學堂的就業也不缺少方向。
朱翊鈞在備忘錄上,寫好了規劃,他放下了鋼筆,將自己的規劃謄抄,最後提起了朱筆鄭重落筆:【皇家理工學院】。
冠以皇家之名,自然是資出內帑,這是為了減少朝堂的阻力,無論是脫離原來的教育體係,還是挑戰士大夫對知識的壟斷地位,皇權都是利器,而理工之名,則是區分於儒學,儒學對於機械是極為反感的,認為是投機。
夫子言: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
“下章內閣禮部。”朱翊鈞將手中寫好的敕書,遞給了馮保,讓馮保送往內閣和禮部。
皇家格物院是研究院,也培養人才,但門檻極高,主要負責的是探索已知世界的邊界,萬物無窮之理,皇家理工學院,主要是培養各行各業的人才,從中優中選優,成為五經博士。
分科治學,皇家理工學院,張居正看到這幾個字的時候,就立刻捂好了,讓中書舍人,將王崇古、萬士和喊到文淵閣來議事,在沒有確定要做的時候,不便讓更多的人知道。
王崇古、萬士和、王國光和張居正分作四方,奏疏在中間的桌子上放著,秋天的脾氣比夏天還要陰晴不定,這風往往都伴隨著雨忽然而至,一場秋雨一場寒,張居正讓人拿來了幾件大氅披在了身上。
“如何是好?”等所有人看完了敕書,張居正才深吸了口氣,詢問著眾人的意見。
大明需要人才,各個行業都是嗷嗷待哺,分科治學勢在必行,但也容易變成矛盾激化的導火索。
激進派的王崇古立刻說道:“陛下思慮極為周全,方方麵麵都考慮到了,這還有什麼好說的,做就是了。”
“茲事體大,恐動搖江山社稷之舉。”萬士和表達了自己的態度,這件事真的沒有想象的那麼簡單就是了,動教育就是動鄉賢縉紳、勢要豪右的根本。
高陽何氏為何災年不減租?何氏已經徹底完成了兼並,為何還不肯給生民一條活路?對何氏而言,勞動者、窮民苦力,最好沒有土地,甚至沒有任何生產工具,因為如此一來,勞動者將彆無選擇,隻能靠出售勞動力為生。
這是勞動異化為商品的過程。
何氏之所以敢這麼做,能這麼做,因為一直以來,都是如此,鄉賢縉紳、勢要豪右對知識的壟斷,進而對權力壟斷,勞動異化為商品的整個過程,是結果,不是原因。
“沒事,他們會自己騙自己的。”王崇古搖頭說道:“你高估鄉賢縉紳、勢要豪右們的勇氣了,哪有那麼多人敢鋌而走險的?放心乾就是了,造反這事兒,輪不到他們。”
“輪不到他們?”張居正眉頭一皺。
王崇古信誓旦旦,語氣格外確認的說道:“頂多罵兩句罷了,擁有的越多就越怕失去,隻要不是被逼到了角落裡,有那麼一絲絲的生存空間,就很難徹底放棄自己擁有的一切,勢要豪右所擁有的莊園、桑田、田畝、長短工、家財,是他們的財富,也是他們的枷鎖。”
“窮民苦力一無所有,沒有枷鎖,所以才會落草為寇,才會洗劫何氏,殺何氏滿門,因為他們本身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了。”
“我是過來人,這事兒聽我的就是了,大膽的乾!除了能叫喚兩聲,還能做什麼?軟弱和妥協,根深蒂固,要我說把太學納入皇家理工學院得了,不必區分,都能考舉人進士,都能做官。”
王崇古真的非常確定的了解勢要豪右,他本身就是勢要豪右,而且反賊經驗豐富,造反?但凡是有一絲絲的生存空間,就不會造反,那些個枷鎖,會牢牢的約束這他們那顆野心,他們也會自己騙自己,大明朝廷是為了人才,大明更好,才能賺的更多。
大明哪有勢要豪右造反的舞台?
鄧茂七、葉宗留的百萬之眾等等,那是一無所有的泥腿子,才能聲勢浩大,還有就是意圖走燕王朱棣路徑成為皇帝的親王們,可現在,又因為道爺旁支入大宗,子嗣不興旺,親王造反的舞台已經逐漸消失了。
“你這話說的就莫名其妙,哦,拚死拚活賺來的,都是為了往自己身上套枷鎖?”萬士和看著王崇古,覺得王崇古這個邏輯,實在是怪的離譜!
拚死拚活的奮鬥,最後得來的都是枷鎖,人的努力,都是為了給自己套枷鎖,這邏輯根本就不對。
“大宗伯,虧你還是禮部尚書呢。”王崇古笑了笑說道:“不瞞大宗伯,這都是經驗之談啊。”
反賊經驗,不是誰都有的,王崇古已經不羞於談及過去自己是個反賊這件事了,反賊經驗,反而有助於他經邦濟國。
人生在世,誰還沒有個走岔路的時候?能有迷途知返的機會,才是最難能可貴的,而王崇古抓住了,反賊是他,忠君體國也是他,都是他王崇古。
“好像是這麼回事兒。”張居正的眉頭都擰成疙瘩了,反賊經驗成了王崇古的獨門優勢,這找誰說理去。
王崇古樂嗬嗬的說道:“所以說啊,大膽乾就是了,土木的事交給我,工兵團營需要鼎建的活兒乾,皇家理工學院和十王城一起建得了,就在北大營北土城周圍興建,陛下反正每日操閱軍馬,沒事兒還能過去轉一圈。”
“這就是我的意見,你們定,我還有事兒。”
王崇古說完就站了起來,他的態度已經表達的十分明確了,他不僅讚同陛下的辦法,更覺得陛下步子有點小,過於保守。
王崇古走到門口,忽然走了回來,拿起了敕書又仔細看了一遍,歎了口氣說道:“若是陛下缺錢,我老王家也略有家資,但冠以皇家之名,那就不了了之了,可惜,可惜。”
這一次王崇古真的走了,崇古馳道,王崇古幾乎每七天都會去看一看陛下親題的石碑,馳道讓他收獲了太多太多的名望,他每次看到那塊石碑都格外的安心,所以,若不是冠以皇家之名,王崇古恨不得獨資承辦,到時候叫崇古理工學院,誰還能說他是佞臣!
可惜的很,陛下顯然對權力非常的敏銳,從敕書開始,就是冠以皇家之名。
“王次輔越來越像當初譚司馬了,做事越來越激進了。”王國光眉頭緊蹙的看著王崇古的背影,意味深長的說道。
萬士和倒是能理解王崇古的心態,他搖頭說道:“歲數大了,對身後名越來越急切了,總覺得時間不多了。”
“有沒有可能,這也是王崇古的倍之呢?加倍執行,讓政令無法推行。”張居正有些懷疑的說道。
“陛下說元輔對王次輔有偏見,還真的是偏見啊,若真的要倍之,不是這麼做的。”萬士和連連擺手,元輔次輔之間的鐵馬之爭,剛剛在皇帝的調停下落下帷幕,這可不能再起爭端了。
張居正對王崇古的偏見,是解不開的死結,一如陛下對文臣的警惕,無解的問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