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還要除之而後快的雙方,現在反而談笑風生,而且說的內容也不完全是風花雪月,主要還是官廠的事兒。
鬆江府正在籌辦鐵馬廠,就是在鬆江府本地造蒸汽機,這個過程主要有幾個困難:提高製備工藝的可靠性、保證來料的穩定性、成本的控製、量產產量、優化性能、規模化等等。
這裡麵每一個大的困難,要分成無數多的小的困難,比如提高製造設備工藝的可靠性,皇家格物院沒有對鐵馬技術進行公開,這就需要申時行這個天上人去皇帝那裡刷臉。
就這一步就難如登天,應天巡撫李樂上躥下跳那麼多次,就想申請在應天府修馳道,到現在皇帝都不肯鬆口,李樂還是張居正的門下,也是陛下的同門師兄弟,沒能刷臉成功。
刷臉討飯討來的技術,要落地,首先就要用失蠟法對所有部件進行加工。
失蠟法是一種精密鑄造法,成本高、時間長、需要的人手眾多,製造出來後,需要進行試車,試車之後,才開始製備工藝可靠性驗證的過程,各種部件的製造流程開始確認。
可靠性也包括了焦炭、鐵料、砂模等等,這都是需要用銀子砸,需要工匠們的汗水。
黎牙實根本就不偷蒸汽機的技術,這玩意兒也就是大明這種天朝上國,才能如此奢侈的搞下去,就一個失蠟法就能把泰西的工匠難住。
這還是一方麵的問題,類似的問題,林林總總有三十多項,申時行和閻士選剛才還恨不得對方死,現在又通力合作,希望這鐵馬廠,能夠早日落地鬆江府。
兩個半時辰很快就過去了,駱秉良聽得津津有味,原來工程實現是這麼複雜的事兒。
提刑千戶終於回來了,兩名提刑千戶麵色很是難看,他們將情況一五一十的告訴了駱秉良,駱秉良越聽眼睛瞪得越大,看著申時行,呆滯的說道:“申巡撫,在鬼門關前轉悠了大半年啊,厲害啊,這都沒死。”
“差一點,就能吃席了,就差一點。”
申時行一共有兩個師爺,一個是他從京城帶來的司務,這個司務是申時行的同鄉,這個司務倒是沒什麼問題,反正以緹騎的能耐,沒查出問題來。
出問題的是申時行的另外一個師爺,鬆江府本地人,華亭董氏董煒,董煒是舉人,三次沒考中進士,回到鬆江府後就做了府衙的文書,申時行到任之後,董煒成為了申時行的師爺。
汪道昆做巡撫的時候,本地師爺是出自鬆江孫氏,汪道昆升任工部尚書,這個本地師爺被汪道昆帶到工部做了司務,申時行隻能自己選個本地師爺。
董煒也不是一開始就和申時行離心離德,申時行交代的事情,董煒辦的都很好,也說不清楚到底是什麼時候,被徹底腐化,鬆江造船廠是眼下第一大造船廠,手指頭縫兒裡露那麼一點點,都能喂飽一個海龍幫了。
董煒這贓銀越收越多,膽子越來越大,索求也越來越多,某種意義上講,海龍幫從過去火並守規矩不鬨出人命,和董煒越要越多也有關係。
紙包不住火,眼看著海龍幫為首的這些幫派越鬨越大,董煒就越發的焦慮了起來,他這半年幾次三番的想要動手,而申時行等同於在鬼門關前徘徊。
這就不得不提到申時行的另外一個師爺了,董煒好多次沒能成功,都是這個一直跟著申時行的司務在壞事,要不現在駱秉良早就可以吃席了。
“這閻王爺估計也奇怪,這申巡撫的命魂,怎麼一閃一閃的,逗人家閻王爺玩兒呢?”駱秉良瞧了申時行的熱鬨,樂嗬嗬的說道。
“啊!這董煒人在何處!”申時行怒火滔天,錯怪了閻士選也就罷了,錯還在自己這邊!
駱秉良一臉古怪的說道:“跑了,坐船跑的,兩天前就跑了,不過沒事,跑得了和尚,還能跑得了廟?他們老董家,還在華亭,待會兒我親自去趟董氏,他們還有份催繳票沒有完稅呢。”
董煒一個人,跑可以跑,但他們董家跑得了?
“那沒我什麼事兒,我就先回上海縣了。”閻士選看著申時行,他其實有點擔心申時行為難他,和巡撫吵架,閻士選也是鼓足了勇氣,人家是天上人,要為難他輕而易舉。
就這件事,申時行有兩個處理辦法,第一個就是搞定駱秉良,奏聞朝廷,都是閻士選的錯,閻士選包庇導致了海龍幫肆虐;第二個就是上到請罪的奏疏,承認自己識人不明。
是選擇為難自己,還是為難下屬,並不是一個很困難的事兒。
要搞定駱秉良也簡單,讓董氏出麵賄賂就行,當然駱秉良吃不吃這個賄賂,閻士選就不清楚了,他不了解駱秉良,在他眼裡,他們都是天上人。
董煒這個師爺的權力,看起來好像沒什麼權力,但其實不然,董煒能給閻士選發牌票,閻士選收到牌票,就必須到鬆江府衙門來挨罵,還不能頂撞,必須畢恭畢敬的聽完訓斥後,細心改正。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閻知縣回去後,這鐵馬廠之事,定要儘快督辦,鬆江府內外都等著閻知縣的好消息,鐵馬,南衙各廠也是等著。”申時行交待閻士選把差事辦好,這件事到這裡,就跟閻士選沒關係了。
“申巡撫君子也。”閻士選聽到這裡,也是長揖,感謝申時行沒有拿他頂雷。
拿下屬頂雷,那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嗎?但是申時行沒有,端水大師的骨鯁正氣可能不多,但也不是個畜生。
申時行有些頹然的坐在那裡,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良久之後,申時行拿出了奏疏準備奏聞朝廷,這件事確實讓人羞恥。
駱秉良去了董氏,也沒乾什麼,就是把宅子一圍,不給吃的,就硬餓。
人在餓的時候,就隻有一個煩惱,就是肚子餓,駱秉良要知道董煒的下落,敢犯錯,緹騎們就敢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人抓回來。
很快,駱秉良就知道了董煒的下落,目的地是長崎總督府,而後去倭國。
駱秉良把董煒的家人全都緝捕歸案,而且沒有關在鬆江府,而是關到了南衙的鎮撫司大獄之中,等待陛下的發落。
瓜蔓連坐,就是封建帝製之下,最常見的震懾犯罪的手段,而且也是來自太祖高皇帝的祖宗成法,這年頭,人跑了,就很難抓到了。
朱翊鈞收到了申時行的奏疏,狠狠的吃了一波大瓜。
“差點就見不到我們申巡撫了啊!要不說鬆江孫氏忠君體國呢,大司空那個司務出自孫氏,跟著大司空九年,愣是守住了底線,彆說要汪道昆的命了,那是一厘銀子都不敢亂拿,大司空倚為心腹。”朱翊鈞說起了這兩任本地師爺的區彆。
汪道昆的那個師爺,入了吏部的名冊,成了工部司務,是正九品的官身,在錄官身之前,緹騎們對這個師爺做了全麵的調查,沒有什麼問題。
申時行的本地師爺,這才多久,就已經準備要申時行的命了。
“先生什麼意見?”朱翊鈞看著申時行的請罪奏疏,翻看了下,發現沒有浮票,這有點奇怪。
“先生的意見在這裡。”馮保將張居正的奏疏遞給了陛下。
張居正的意見,是讓申時行滾蛋回家種紅薯去,按照張居正的說法,這申時行愧對朝廷信任。
“宣先生來。”朱翊鈞看完了張居正的奏疏,麵色凝重的說道。
張居正很快就到了通和宮的禦書房,他見禮之後,立刻說道:“申時行這點差事都辦不好,要他何用?就這還想入閣?回家自己搭個閣樓,叫文淵閣好了!一個本地師爺董煒就把他誆騙了,就這麼點本事,愚不可及!”
朱翊鈞笑著說道:“先生,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我們具體事情具體分析,海龍幫鎮壓百姓,發生在嘉靖年間,徐階已經死了,算是過往。海龍幫在萬曆年間的火並,也止於幫派之間,並未釀成惡劣後果。”
“申時行能夠察覺出異常來,已是不易了。”
“這不就是先生讓申時行去鬆江府的意義嗎?有些錯誤,現在犯了,總比以後犯要強。”
張居正是愛之深責之切,海龍幫這個案子,其實不是什麼大案,當初鎮壓百姓的大案,主要罪人還是徐階。
在申時行治下,海龍幫還沒起勢,就被徹底摁下了,而且這不影響申時行執行一條鞭法,仍然達到了最初的目的。
“先生,人心隔肚皮,很多時候,都是要一起經曆很多事,才能真正做到抵背殺敵的。”朱翊鈞搖頭說道:“沒有人能夠看透人心。”
“朕意已決,董煒之事,就罰俸一年,官降三級,戴罪立功吧。”
“至於董煒,彆讓朕抓到他,否則菜市口走一遭,明正典刑。”
官降三級,申時行就成了官場笑話,本來以鬆江府的特殊性,去鬆江府最少也得是各部尚書,也就是部堂做巡撫,但是申時行是以吏部左侍郎巡撫鬆江。
官降三級,申時行就成了大明唯一一個正五品,以吏部郎中的身份巡撫地方的巡撫了,這不是笑話是什麼?
但整個過程中,申時行的確存在識人不明的情況,所以必要的處罰還是要做的。
過去了這個坎兒,申時行入京之路會更加順暢,過不了這個坎兒,那就回家賣紅薯。
“這就是臣讓他回家的原因,他丟得起這個人,臣丟不起啊,以郎中巡撫地方,出去一說,申時行是臣的弟子,臣這臉往哪兒放?”張居正一臉無奈的說道:“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小心地方這些吏員,他還是犯了這等錯。”
“陛下,臣其實更擔心一件事。”
“什麼?”朱翊鈞一愣,疑惑的問道。
“董煒的貪腐,申時行真的不知情嗎?董煒的逃跑,申時行真的沒行方便嗎?如果沒有的話,董煒是怎麼如此順利的離開的?這件事怎麼看,董煒都是一個很合適的替罪羔羊。”
“所以臣才覺得他應該被罷免,而不是官降三級。”張居正麵色凝重的提出了一種可能性。
申時行是壞人。
朱翊鈞瞪著眼睛看著張居正,再一次清楚明確的知道,張居正,他真的是一個無情的政治機器,那可是他的弟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