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又詢問了許多草原的見聞,很多朱翊鈞聞所未聞的事兒,卻在他的治下發生,比如草原上其實存在著廣泛的農耕,要種豆子,青稞;比如草原上也不是人人都會騎馬,也不都是長在馬背上;比如鐵鍋對草原人的重要性等等。
“臣告退。”周良寅終於完成了麵聖,再次感激的對戚繼光行禮後,離開了武英樓。
朱翊鈞無奈的對著戚繼光說道:“戚帥知道宋仁東嗎?”
“臣聽說過他,諢號土行孫。”戚繼光作為奉國公當然會看邸報,對於西山煤局這個參考船蛆發明盾構掘進的宋仁東,戚繼光還真知道,而且還知道他的外號,土行孫。
土行孫是神話人物,擅長地行術,能日行千裡。
“倒是貼切。”朱翊鈞點頭,名字有起錯的,但外號沒有,這諢號確實合適,他繼續說道:“這個宋仁東喜歡上那個娼家叫麗娘,在宋仁東眼裡,這個麗娘是改過自新了,但在王崇古督辦的騙婚案之中,這個麗娘是個騙子。”
戚繼光眉頭都擰成了疙瘩說道:“這案子莫非真的和宋仁東所說的那般,是個冤案?”
宋仁東狀告王崇古的大樂子,戚繼光當然也看到了,如果需要他這個奉國公表態,他就隻有一個態度,陛下劍指之處,京營兵鋒所向!
陛下要收拾誰,隻管下令。
“那倒不是,死刑三複奏,這案子當初查補了三次,鐵證如山。”朱翊鈞搖頭說道:“這件事其實還有後續,今年春天開工之後,毛呢官廠、各道織造局,禁止任何娼妓出身從良入廠了。”
“王次輔下的命令,官廠不是藏汙納垢之地,這些娼家借著官廠織娘的身份洗白自己,鬨得官廠非常被動,所以王次輔直接一刀切,不準娼妓從良入廠了。”
給這些娼妓出路,誰給他王崇古活路?這樣的案子多了,官廠成了她們敲詐勒索的背景和靠山?
宋仁東那麼相信麗娘,還不是因為麗娘是毛呢官廠的織娘?
“陛下,臣倒是覺得,這事兒,王次輔確實是有所顧忌,也不算違背了朝廷廢除賤奴籍的政令。”戚繼光表達了自己的意見,陛下要收拾王崇古理由有的是,隨便從賤儒的奏疏裡找出一本,就能羅列數十項罪名了。
這不是王崇古和朝廷的政令、陛下的意誌,廢除賤奴籍改變生產關係的大方針逆行。
朱翊鈞攤了攤手說道:“王次輔也是沒辦法的辦法,起初他覺得嚴懲之後,這件事就過去了,但矛盾出現了,在京堂騙婚案以斬首示眾結案後,王次輔就發現,大明隸屬於工部的官廠、織造局,不同程度的存在這種騙婚的現象,所以各個官廠的匠人們都有情緒。”
“這種情緒很大,之前那些個從良的織娘們,不同程度被孤立、被謾罵、被指指點點、被指桑罵槐,南衙織造局,就有一個娼家出身,從良已經七年的織娘,被如此指指點點之下,投河自儘了。”
“唉。”
騙婚案落下帷幕都這麼久了,若是沒有新的情況出現,王崇古也不會下這種一刀切的政令,真的不是懶政,是他沒有好辦法了,隻能如此。
匠人們的情緒很大,也是情有可原,因為官廠的名聲受損,等同於所有匠人的名聲受損,這種事京師已經發生,朝廷仍然坐視不理,那就是任由這種事情發生,匠人們的情緒具現成了歧視。
所以必須要做出回應,隻能一刀切禁止娼妓從良官廠,再不回應,這些匠人的情緒就會失控了,再發生點什麼亂七八糟的事兒,本身從良的織娘,也深受其害。
這麼做的結果,在娼妓和嬤嬤這個生產關係之中,娼妓連最後的退路都沒有了,議價能力大幅度的降低,這年頭,大多數的娼妓,她們打小就被賣到了善堂裡,是被迫成為娼妓的,不是為了銀子自願進入煙花世界撈銀子。
“一塊壞肉,沾的滿鍋腥。”戚繼光靠在椅背上,也是略顯無可奈何的說道。
朱翊鈞和戚繼光聊起這個,說的是官廠拒收從良女,其實也是說的綏遠,綏遠舊虜,有一小撮的野心家,帶著各種各樣的目的,煽動百姓跟著他們一起胡鬨,最後受害的還是綏遠這個整體。
這也是朱翊鈞千叮嚀萬囑咐,讓周良寅一定要注意的事兒。
李佑恭是大明宦官裡最活躍的一個,也是最為忙碌的一個,他又帶著大明皇帝責罰申時行官降三級的聖旨來到了鬆江府宣旨,這裡麵一些個事兒,需要申時行知道,有些事不需要申時行知道。
比如張居正懷疑申時行有問題,並且還要加重處罰他這件事,他就沒必要知道;
陛下親自下旨抓師爺董煒歸案,證明他是清白的這件事,申時行就必須知道。
申時行叩謝皇恩,他其實也比較忐忑,雖然到了鬆江府略有寸功,但這次的確是個大失誤,官降三級不是問題,隻要還在鬆江府的位置上,就還能立功。
“陛下有保全之意,朝中之事,申巡撫就不必擔心了,一切都有先生和陛下在,安心做事就好。”李佑恭這話多少帶有歧義,讓申時行以為自己是被張居正保下來的。
但申時行是張居正的弟子,和張居正認識了二十多年,他太清楚張居正的為人了,張居正這個座師和彆的座師不同,張居正風格從來都是,你的功勞就是你的,誰都拿不走,但你的錯誤,也沒人能幫你承擔。
高拱就不是這樣,高拱能在天下大計的時候,明目張膽的包庇晉人。
申時行收到官降三級的聖旨後,立刻就清楚了,一切都隻是聖眷而已。
“那個上海知縣閻士選衝撞於你,陛下從駱秉良駱緹帥那裡都知道了,既然有了齟齬,陛下下旨,將閻士選調往了杭州做知府,這是升轉,又從晉人裡選了一個到上海縣來。”李佑恭說起了新的人事任免。
閻士選還真的不是明升暗降,正七品的知縣,一躍成為了從四品的知府,這是官場上的鯉魚躍龍門。
閻士選正經升轉,要從正七品的縣令升到正六品的通判、正五品同知、從四品知府,至少要十年之功。
正五品同知就是非常明確的分水嶺,多少人熬了一輩子都沒熬過正五品的同知,升轉從四品的知府。
申時行官降三級,就有人要連升三級,那麼打掉了海龍幫的閻士選,就是唯一合適的人選。
“朝堂明公還是蠻意外的,這個閻士選居然沒有收受海老四的賄賂,還把縣衙的衙役們都控製在了自己的手裡。”李佑恭有些好奇,這個閻士選是怎麼做到的。
在緹騎介入之前,朝廷方麵是不太清楚海名遠就是海老四,海老四作為班頭投靠徐家之後,建立起了海龍幫,這個海龍幫一直在海老四的手裡,也就是說這麼些年,其實縣衙的衙門裡,多多少少都有海老四的人。
有的時候,不是私德崇高,有骨鯁正氣,就能不受賄,身處洪流之中,多少事身不由己。
師爺董煒每個月給閻士選發牌票,讓閻士選到府衙挨罵,閻士選就什麼都做不成了,考評下下,自然被罷免。
“閻士選,不用本地吏員和衙役。”申時行簡單的介紹了下閻士選的辦法,他不用本地人,本地的幫會已經很沒有禮貌了,甚至巡撫身邊的師爺都能買通,閻士選選擇了任用外地人。
這樣一來,就形成了相對平衡。
“如此。咱家先去上海縣宣旨辦差。”李佑恭打算親自去問問閻士選,這也是鬥爭經驗,大明的朝廷命官履行地方,和當地世襲罔替的衙蠹們鬥爭,可是朝廷命官的必修課。
李佑恭趕到了上海縣,上海縣甚至比府城所在的華亭縣更加繁華數分,因為沒有城牆,黃浦江上飄滿了駁船,沿著黃浦江,都是連綿不絕的工坊和鱗次櫛比的街道,街道上掛著各種各樣的旗子,上麵寫著酒、寓、舍、米、油、餐等等大字,李佑恭騎著高頭大馬走過了這些街道。
閻士選很高,六尺(一尺31cm)有餘,但很瘦弱,看起來有點精明的讀書人。
“臣謝陛下隆恩。”閻士選叩謝聖恩,他有些意外,居然是連升三級,他還以為得罪了天上人的申時行,自己已經仕途一片渺茫了。
在他看來,沒有主動替申時行申巡撫背鍋,讓申時行官降三級,以吏部郎中的身份巡撫,成為大明笑話,就是得罪了申時行。
朝廷的視角和閻士選本人的視角又有不同。
但結果而言,他閻士選離開了鬆江府,到了杭州做知府,在杭州做知府,乾得好,想一下布政使、甚至是巡撫,也未嘗不可。
“看起來閻知縣並不是欣喜若狂。”李佑恭好奇了,這個閻士選聽到自己連升三級,就隻是意外,而不是驚喜。
“上海這邊還有很多事情沒辦完,眼下最緊要的事兒,就是鐵馬廠,我一旦離任,恐怕申巡撫會考慮金山衛,而不是上海縣了。”閻士選猶豫再三還是實話實說,他憂心忡忡的說道:“申巡撫是君子,至少不會因私廢公。”
“上海縣這邊,還是最合適的。”
地方之間也有競爭,上海縣、青浦縣、金山衛,都想要鐵馬廠,尤其是金山衛,是有力競爭者,畢竟造船廠都在那邊。
申時行是京官,是朝廷欽差,皇帝的命令大於天,他要用最快的時間完成朝廷給的任務,鐵馬廠的落地,在上海縣出現人事變動的情況下,申時行一定會改位置。
“伱可想好了,這次辭了聖恩,再想連升三級,那就是難如登天了。”李佑恭完全沒有料到,閻士選對於連升三級,不是欣喜若狂,甚至是有點不樂意。
“接任我的是誰?”閻士選當然有些猶豫,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山東即墨縣知縣姚光啟。”李佑恭告訴了新的上海縣知縣人選,王崇古弟弟王崇義的女婿,晉黨的嫡係、海帶大王姚光啟。
姚光啟有功名在身,他跟著淩雲翼到山東做了監當官,乾了這麼久的時間,也獲得了升轉,成為了知縣。
“他啊,那我去杭州。”閻士選一聽立刻說道:“本來不幾日,就到了山東棉花下鬆江的日子,他要押解棉花過來,既然是他,那就沒問題了。”
姚光啟可是工黨黨魁王崇古的族黨!夷三族都跑不了的那種族黨,這鐵馬廠,肯定能落地。
還是天上人和天上人鬥合適,一個個都背景深厚,他一個王家屏都不肯收到門下的普通進士,神仙鬥法,實在是讓他為難。
“陛下比較好奇,閻知縣,究竟是如何治理上海縣的。”李佑恭說明了來意。
閻士選思索了半天,開口說道:“要回答這個問題,說容易三兩句話的事兒,但我還是帶天使看看上海縣吧。”
這個問題,看起來好回答,但說明白,真的很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