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舊港總督府在天南極,可萬歲爺下了令要設港駐軍,加強羈縻,那鷹揚侯張元勳彆說反對了,恨不得立刻就把水師請過去駐紮,保證他的後方,他好放心出馬六甲海峽征戰。”
“哪怕是皇帝不願意擴張,那幫做生意的海商,也要逼著朝廷擴軍,哪個海商願意提心吊膽的做生意?大明水師到的地方,才可能安心經營。”
“萬歲爺再喜歡銀子,也不會無緣無故搶劫,可是那些海寇,一定會搶的。”
“秦老所言有理,八成還得擴。”朱翊鈞笑嗬嗬的說道。
這年頭,人老的都快,尤其是操勞過度,秦肇四十五歲,兩鬢斑白,看起來像是五十五了,他現在最喜歡的就是婚事,年輕人結了婚生了娃,這才算是後繼有人,所有的犧牲才值得。
“秦照磨!打起來了!打起來了,去接親的隊伍,和那楚公子打起來了!”一個年輕人驚慌失措的跑了進來,指著外麵,大聲的說道:“秦照磨,快去看看吧!”
“欺人太甚!”秦肇猛的站了起來,一拍桌子,大聲的說道:“在衙門和水師當差的不許去,其他人,抄家夥,跟我去救人!”
祥和熱鬨的崇德坊,立刻沸騰了起來,朱翊鈞一臉莫名其妙的看著這一幕,他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兒。
“去問問。”朱翊鈞看向了馮保,這秦肇要去平事兒,就打了個招呼,帶著人就走了。
馮保很快就回稟了情況,這六個成婚的後生裡,有一個娶了倭女,或者說這倭女仗著大明軍兵都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賴上了這軍兵,還有兩個娶了織娘,兩個娶了同鄉介紹,最後一個娶了本地人。
就是這娶了本地姑娘的軍兵,秦肇的義子,秦忠科,這秦忠科是個孤兒,是秦肇負傷後從養濟院領養的,說是義子,其實就是親兒子了,而秦忠科娶這本地妻子,是十裡八鄉的大美人,名叫任秋白,取自白居易詩詞裡的唯見江心秋月白。
這詩情畫意的名字,是任秋白的父親給起的名,是個舉人,沒考中進士,任秋白的父親遠赴貴州做流官,這一去,卻死在了瘧疾之下,這任秋白的弟弟是個渾人,就把家產給獨占了去,不僅如此,還非要把任秋白‘許配’給這個楚公子。
這楚公子是個病秧子,打小就體弱,而且才十歲,說是許配,其實就是發賣到楚家做童養媳。
任秋白是嫡出,親生母親是大家閨秀,可是去得早,這弟弟是繼室所出,任家發生的這一切,這都是繼室的主意。
這趕巧了,任秋白還沒進楚家的門,朝廷就廢了賤奴籍,這童養媳是決計不允許的,兩任知縣都不是善茬,閻士選、姚光啟都是狠人,申時行更是歹毒,朝廷的政令說執行,那就要徹底執行!童養媳查到,輕則罰沒,重則抄家,對抗新政,可不是能用銀子贖命的輕罪。
任秋白在廢除賤奴籍當天就跑了,跑回了姥姥家,躲這些禍害,姥姥家一看這楚家、任家咄咄逼人,就想把這外孫女許給軍兵,要知道當了軍屬,這楚家、任家再逼迫,那大明水師的法司鬆江鎮水師鎮撫司,也不是吃素的。
這秦肇的兒子秦忠科,今天去接親,路上出了事,楚家搶親來了!
“陛下,秦肇手下有首級功七,都是倭寇,帶甲三,萬曆三年之前打的首級功;秦忠科手下有首級功三,兩倭寇、一紅毛番,都是去年在對馬島營造港口時殺出來的。”馮保這話再明顯不過了,這是有功的軍兵,是大明水師的基石。
馮保之所以這麼說,是怕秦肇、秦忠科吃虧,這是自己人,帝黨中的鐵杆帝黨,基本盤中的基本盤,他這個大將軍府的黃公子,若是不馬上行動起來,說不過去的。
朱翊鈞一拍桌子,對著趙夢佑說道:“帶上火器,走!今天,就是耶叔來了,朕都不能讓秦家父子受這個委屈!”
馮保一揮手,大聲吆喝道:“同去,同去,黃公子可是大將軍府的貴人!今天,這事兒,黃公子管定了!什麼狗屁楚家任家,崇德坊今兒個要是受了欺負,明天,天都得塌下來!大家都同去!”
馮保是看熱鬨不嫌事兒大,再大的事兒,這裡是水師的老巢鬆江府,上海縣城駐紮著三千緹騎,城郭還駐紮著三萬隨扈京營,就是泰西那邊的神真的下凡,都得讓他哪來的回哪去。
朱翊鈞帶著一群人耀武揚威,緊隨其後,那叫一個囂張跋扈,緹騎甚至把肅靜和避讓的牌子都打了出來開路,絕對不能讓皇帝看熱鬨晚到了,朱常治興奮無比,在趙夢佑懷裡,攥著小拳頭,錘著鐵渾甲,手都錘紅了。
這很不穩重,但因為是打著大將軍府黃公子的名號行事,就沒有問題了。
朱翊鈞沒有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到了的時候,時間剛剛好。
“楚雲天!你不要太囂張了。”秦肇扶著兒子,對著一個錦袍男子,憤怒無比的說著話。
秦忠科是個身高快七尺的漢子,但被人給打了,身上好幾個鞋印子,他倒是沒事,就是有點狼狽。
“秦瘸子,我告訴你,今天,就是天王老子來了!這親我也搶定了,我楚家的人,誰都彆想帶走!”楚中天看著秦肇,厲聲說道:“一群流民,一朝得勢,還想騎到我們楚家頭上!日後這上海灘,我楚家還能抬得起頭?!”
“天王老子,誰叫我?誰叫我?”朱翊鈞慢步走了出來,緹騎已經開好了路,朱翊鈞一步步走到前麵,看著秦忠科的樣子,眉頭緊蹙的說道:“怎麼被打的如此狼狽?”
新郎服都被扯碎了,倒是沒受傷,沒見血,倭寇都沒有讓秦忠科這麼狼狽過。
這楚中天嘴上說的囂張,可是下手還是有分寸的,真的見了血,鬆江鎮水師鎮撫司就該找他們家麻煩了。
“有軍紀,出營不得私鬥,違令者除籍,我兒是軍,他們是民,打不得。”秦肇眼睛通紅,替兒子回答了這個問題,軍紀如山,秦忠科就是再憤怒,也不能動手,隻能挨打。
這也是秦肇讓當差的不要去的原因。
“好漢子,這事咱來管。”朱翊鈞嘴角抽動了一下,麵色變得更加冰冷了起來,這什麼狗屁的楚公子,他倒是要看看這鬆江府,還有比徐階更難纏的勢要豪右?
“楚中天,是吧。”朱翊鈞打開折扇,看向了對麵的人,皮笑肉不笑的說道:“今天這事兒,咱管了,你劃個道來,怎麼才肯放人?”
對方手裡有人質,任秋白的花轎在對方手裡。
“你是何人?”楚中天還是知道些分寸的,這貴公子帶著緹騎來的,一看就不是小門小戶。
朱翊鈞麵色冰冷的說道:“蓬萊黃氏,大將軍弟子黃中興,住在奉國公府,楚中天,你覺得秦家父子是流民,那咱呢?”
“好,貴人!”楚中天咬著牙回答道,他完全沒料到這種局麵,這秦肇父子什麼時候和大將軍府扯上關係了?今天這是結結實實的碰到了鐵板上。
“黃貴人是京城來的,既然是大有來頭,想必是講道理的,那我楚家給了銀子,買了任秋白,花了足足五千兩銀子!”
“朝廷廢了賤奴籍令,這是普天同慶的大好事,任秋白的賤奴籍廢了,可是這任家沒把聘禮退給我,我楚家、任家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這婚事全上海的人都知道了。”
“這任秋白,給我弟弟做兒媳,委屈她了嗎?躲了起來,死活不肯嫁。”
“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這裡可是有聘書的,任家出的。”
楚中天將一紙聘書遞給了一名緹騎,讓緹騎轉呈,的確是非常合法的聘書,父母之命,繼室是家裡唯一的長輩兒了。
楚中天在黃公子確認了聘書之後,才狠狠地啐了一口說道:“這但凡是講點道理,這秦家就不該結這門親的!秦瘸子明知這情景,還非要搶,不懂禮數!”
“皇爺爺,戚帥調了三個步營入了城,兩個圍了這裡,一個圍了楚家。”馮保提醒陛下,精神點,彆丟分!
戚繼光擺明了陣仗,不愛惜自己的名聲,讓皇帝可勁兒的鬨翻天,鬨得小了,戚帥不滿意。
秦忠科歎了口氣,從袖子裡拿出聘書來說道:“你有聘書我也有!還有,嘴巴放乾淨點,再說我爹瘸子,我殺了你!”
朱翊鈞看都不看秦忠科出示的聘書,伸出三根手指頭說道:“敢動咱的人,咱數到三,你把人給咱,這事兒,咱慢慢跟你掰扯,若不肯,立刻,踏平你們楚家!”
一個小廝驚慌失措的跑到了楚中天耳邊,急切的說了兩句,顯然,楚家被圍了這個消息,楚中天一清二楚。
“黃公子,莫要欺人太甚!”楚中天驚恐無比的說道。哪有這樣的,不答應就踏平,這特麼的講講道理好不好!到底誰劃下道來?一言不合要滅人滿門?
這就是個仗勢欺人的大惡人!
朱翊鈞就是在等京營入城,他才說兩句,讓楚中天劃道。
“三!”
“二!”
“給給給!黃公子,留情,留情!”楚中天嚇傻了,這混不吝,真的說到做到!他不敢賭,沒了家世,他就是活著,還不如死了算了。
賭這個大惡人在嚇唬人嗎?
“還以為你多勇呢,就這?”朱翊鈞看到花轎被抬了回來,秦忠科確認了新娘子沒有受傷,才放下了手,嘲弄這楚中天,還以為這楚中天多霸氣呢,學人搶親,感情也這麼慫,殺全家的時候,跪的這麼快。
楚中天當然有話說,你特麼的三千軍圍家宅,九斤火藥的火炮都堵大門了,這再勇,敢跟你說一個不字?
楚中天滿臉難堪的說道:“我放人了,黃公子能解圍了嗎?”
麵前這位黃中興,還沒下令解圍,這手指頭縮回去,他們家都得死全家,這可不是咒罵,是物理意義上的死全家。
他來搶親就足夠顛了,這黃公子太顛了,比他還顛!
“不行,不能解圍,跟你這種人說話,就得槍頂在你全家的腦門上,你才能聽得進去。”朱翊鈞連連搖頭說道:“你過來,站著彆動。”
楚中天一臉奇怪的走了上來,臉色都是醬色,今天這人,丟大發了!
“秦忠科是吧,去上去踹他,你身上有多少腳印,就踹多少回來。”朱翊鈞可記得秦忠科的狼狽樣兒,這事兒,不能以楚中天認慫結束。
“我看你們這些狗腿子誰敢動,誰動誰死!”朱翊鈞看向了那群家丁,緹騎的火銃已經對準了他們。
沒完,今天這上海灘楚公子的麵子,丟定了!
這就是紈絝之間的狗鬥,他楚中天不講理,黃公子當然會更不講理!
京師第一紈絝,絕不丟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