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而仕,為天下、為萬民、為康泰、為政通人和,方直諫以正君錯。”
“林大師,要不把帽子收起來,說到這裡,已經足夠了,足夠了。”李贄是個意見簍子,以難纏著稱,他發現林輔成更難纏,他得站出來踩踩刹車。
“我這裡還有好幾頂呢。”林輔成拿著自己手中的帽子說道:“是有點大膽,但其實沒什麼,大思辨,理越辯越明,談,沒什麼不能談的,再不談,怕是再也不能談咯。”
林輔成的話裡話外,多少有點豁達,或者說破罐子破摔。
“這,哦,林大師終於回過神來了?”李贄聽著林輔成如此蕭索的語氣,笑著問道。
林輔成氣急敗壞的說道:“你早就知道了,卻不告訴我!”
他們打的這個啞謎,其實就是黃公子的身份,回到了鬆江府的林輔成,突然就想明白了一個問題,黃公子就是皇帝本身,之前關於黃公子身上的種種疑惑,都立刻解開了,黃公子過於無所不能了,五品官身說搞就搞到了,緹騎說派就派,勉強還算是戚繼光慣的。
林輔成之所以回過神來,其實是黃公子前幾日的作為,戚繼光就是再寵愛這個小輩兒,也不可能直接調三個步營入城給黃公子撐腰,三個步營、入城,無論哪件事,都違背常理,那這三個步營,隻能是皇帝本人調遣的。
再想到之前,自己那些大逆不道的話,林輔成覺得,自己真的是活到頭了,今天的聚談,就是他最後一舞了。
從草原回來,當著皇帝的麵,八卦草原上關於皇帝本人的小黃謠,這特麼不是活膩了是什麼?
“其實沒必要過分緊張,黃公子還是非常通情達理的,你又不是反賊,更沒有謀反。”李贄反倒是頗為平靜的說道:“公子講道理。”
李贄說的有道理,陛下的確通情達理,但林輔成還是接著拿帽子,原因很簡單,因為皇帝是個人,喜怒哀樂就跟天氣一樣陰晴不定,作為意見簍子,不能在話沒說完的時候,就死掉。
事已至此,隻能更加激進的表述清楚自己的意見,死也死的沒那麼多的遺憾。
“第三頂帽子,則是有限自由,這帽子,我得戴著。”林輔成歎了口氣,將帽子戴好,他就是有限自由派的魁首,有限自由論,主張在當下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環境下,做到最大的自由,皇帝為代表的朝廷,能不乾涉,就不乾涉的自由學派。
這個學派,也是反賊,家天下之下,皇帝作為君父,在事情沒有惡化的時候,提前乾涉,是理所當然的,但有限自由論反對這種乾涉,這個學派,主張在矛盾充分碰撞之後,朝廷再總結經驗,進行乾涉,才是穩妥之道。
對任何新興事物,都持有積極的態度,而不是一棍子打死。
“我也不認為我是全對,比如我之前就反對全麵禁煙,煙土也好,煙草也罷,都不該進行全麵禁止,朝廷也做不到,哪有那麼大的偉力,而是該看看這些新生事物帶來的影響,在這件事上,我錯了,朝廷做的對。”林輔成首先承認了自己這個學派的局限性。
朝廷比他這個隻會提意見的意見簍子,要高明的多,走在了前麵。
“根據解刳院對各個標本的研究,阿片碰不得,它會永久的破壞身體本身平衡。”林輔成對著所有人十分鄭重的說道:“阿片對身體機能的破壞是永久性的。”
“解刳院裡有個人,叫範應期,他本該和王家屏一樣,成為大明的封疆大吏,但現在待在解刳院裡永遠也出不來了。”
“自然,萬物,是非常奇妙的,人自己會分泌一種物質,這種物質可以鎮痛,和阿片鎮痛的原理是相同的,但吸食過多的阿片,用進廢退,人體就不會分泌這種物質進行鎮痛了。”
“比如範應期,在戒斷阿片之後,他總是感覺到渾身上下,有無數的螞蟻在爬行,他清楚的感知得到,其實那是血液在流動,比如走路的時候,膝蓋會刺痛,當關節響動的時候,會挫痛,在進行劇烈活動的時候,全身的酸痛,這些平日裡,我們無法感知的疼痛,在戒斷之後,都會被清晰的感知。”
“所以,範應期沒有信心走出來,他知道,自己一定會再次沾染阿片,戒不掉,根本戒不掉。”
“希望在座的所有人,都不要因為好奇去觸碰阿片,朝廷的禁絕,是絕對正確的,人之所以是萬物之靈,是人有靈性,理性,能夠控製自己的行為,不能控製自己的行為,喪失了理性,就不是人了。”
解刳院的岐聖雜報,是一份銷量極低、但非常權威的報刊,而林輔成每期必看,他認為,皇帝不能聽他這個意見簍子的,要聽更加專業的五經博士們的意見。
林輔成的話,引起了現場的小聲討論,或許是時候,購買這些銷量低但是足夠權威的報刊,充實自己的學問了,這樣才能避免自己墮落到畜生道去。
“這第四頂帽子,人皆可為堯舜。”林輔成拿出了第四頂帽子,遞給了李贄,笑著說道:“這是你的帽子。”
李贄的泰州學派,最主張的就是這個,這不是個什麼新鮮的話題,因為人皆可為堯舜這句話,出自《孟子·告子下》,是先秦時候,就已經討論明白的問題了,人人都可以成為聖人,但這句話又反對儒家那套等級森嚴的官序貴賤各得其宜,尊卑長幼之序。
“讀書很貴,一個人要脫產,本身就需要有一定的家資,筆墨紙硯很貴,書很貴,束脩也很貴,想必在座的所有人,都有用樹杈在土地上寫寫畫畫的經曆。”林輔成頗為感慨的說道:“以我個人為例,我家也算是中人之家之上,勉強算是鄉賢縉紳之流,可我小時候,依舊要去地裡幫工,拾穗。”
林輔成的話引起了共鳴,這是大明讀書人的共同記憶,讀書識字乾活。
脫產,就是脫離生產,不用乾活,一心隻讀聖賢書,中人之家的孩子,也是不能脫產的,也是需要幫忙乾點活,趕牛拾穗曬糧揚穀等等,讀書的昂貴,所有人都一清二楚。
林輔成低聲說道:“人人皆可為堯舜,不讀書,顯然不可為堯舜,連萬物無窮之理都一點都不了解,恐怕安頓不了自己,所以,隻有鐵馬的咆哮聲,才能帶來更多的物質,才能供養更多的讀書人,或許有一天,咱大明,也能人人有書可以讀吧。”
這是林輔成對大明最好的祝福,希望大明能夠有朝一日,人人都能養得起自己的兒女,人人都能填飽肚子,人人都能有書可以讀,他期望著有朝一日,他的祝福可以實現。
“這第五頂帽子,則是儒生帽。”林輔成的第五頂帽子,和其他的帽子不同,是一件非常標準的儒帽程子巾,也就是朱程理學裡的程子,宋代大儒程頤所戴的帽子,高而方正的巾帽、後垂兩塊方帛。
(程子巾)
大明所有讀書人都得戴這麼一頂帽子,因為大家都是儒生,這類人再細分,還可以進行劃分,刻板守舊的保守儒生、胡言亂語的賤儒、想做事能做事的循吏等等,但林輔成並沒有詳細區分,那樣帽子實在是太多了。
儒生這兩個詞就可以概括了,其實就是人數最多的中間派。
林輔成拿出了第六頂帽子,笑著說道:“第六頂帽子,則是極端保守派,他們比儒生還要保守,比如當朝大司馬曾省吾,他的最大主張,就是複祖宗成法,洪武永樂祖宗成法,而大明朝廷裡的大臣們,大多數都是這等保守派,比如陛下在邸報裡,就不止一次批評戶部連一點債都不想承擔,非常保守。”
這些極端保守派最大的保守,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大明已知的世界裡,要麼是大明的領土,要麼是大明的附庸國,附庸國,就是暫時無法王化的國土,這種保守派,其表現,往往是最激進的那一類人。
比如在倭患問題上,保守派一般認為,徹底消滅倭人,才能徹底消除倭患,所以長崎總督府應運而生,並且還在積極探索水文,徹底滅倭,以絕後患。
比如在英格蘭私掠許可證上,極端保守派認為,朝廷既然鞭長莫及,各種辦法都試過了,消滅不了這個毒瘤和頑疾,就給費利佩足夠的支持,讓費利佩徹底的、物理意義上的消滅這些蛀蟲!
“第七頂帽子,是精算棄地派。”林輔成拿出了倒數第二頂帽子,這種風力,在南衙可不是少數。
富裕的南方出錢出糧養活了邊方偏遠地區,憑什麼讓他們出這個錢糧?!把這些邊方之地、不劃算的地方儘數放棄,最好不過了!
這種風力輿論,持續過很長一段時間,奴兒乾都司、北平行都司、河套平原、關西六衛、西南的三宣六慰、交趾十三司,都是在這種風力輿論之下完成了棄地。
“這才是最大的反賊!”李贄非常生氣的說道:“現在開海,南洋貿易,本該兩條腿走路,就因為丟了交趾十三司,現在好了,隻能一條腿走路,新港、琉球、雞籠、馬尼拉、舊港,隻能原路返回,而不能到峴港去。”
“峴港是成祖文皇帝他老人家建的!怎麼不能走!”
李贄這個時候,還得戴一頂保守派的帽子,動輒祖宗成法,林輔成一開始就說了,這帽子要戴很多頂,而且不是一直戴著,需要的時候就戴,要展現讀書人的靈活性。
沒有交趾十三司,大明的領海貿易,跟斷了一條腿一樣的憋屈!
“最後一頂帽子,絕對自由派。”林輔成拿出最後一頂帽子的時候,拿的是朝鮮的程子冠,參照大明程子巾設計的冠帶,但這冠帶又小又醜,頗為滑稽,這頂帽子本身就是在嘲諷絕對自由派是抄來的,虛妄敘事,泰西那個自由角的自由城,並不自由,反而是犯罪的天堂。
“哈哈哈!”
絕對自由派的帽子一拿出來,引起了哄堂大笑,因為絕對自由派的逆天言論,往往引起所有人的口誅筆伐,讓戴前麵七頂帽子的人空前的團結一致。
“這八頂帽子,大抵可以包括芸芸眾生,我希望在座的各位,都不要上了讀書人的當,尤其是絕對自由派的當,他們那些胡言亂語,要慎重看待,好了,今天的聚談就到這裡吧,我得走了。”林輔成看了眼走進來的緹騎,歎了口氣,該來的還是來了。
“我是北鎮撫司提刑千戶陳末,林輔成,跟我們走一趟吧。”陳末出示了火牌,要當眾拿人。
“你乾了什麼?”李贄驚恐無比的說道,今天聚談的深度,其實並不是很深,為什麼林輔成會被抓捕?
“沒什麼,就是趁你不在,發了一篇大逆不道的雜報,或者稱之為妖書吧,該。”林輔成束手就擒,極為平靜的說道。
意見簍子林輔成被捕了,這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一件大事,而他被捕,是他發了一篇觸發朝廷糾錯機製的雜報文章,蠱惑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