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九章 萬曆萬曆,萬家皆戾(2 / 2)

到這個時候,林輔成還不後悔他發的這篇未經允許發表的雜報,如果再來一次,哪怕是被斬首示眾,他也會這麼做。

他在挑破這層欲蓋彌彰的窗戶紙,看似薄薄的一層,可是講出來,卻難如登天,但隻要講出來,所有人都不能裝作沒看見,大明江山就能夠在矛盾的激化中,不斷向前。

這算不算他林輔成的殉道?以身入局,勝天半子?大抵是算的,但林輔成很清楚,陛下是個講道理的人,隻要言之有理,陛下就不會殺了他,但也不算,誰知道陛下急怒攻心的情況下,會不會真的殺他全家。

林輔成也不是為了炒作自己的名聲,九族的羈絆是現實。

“陛下,先生來了。”馮保小聲的奏聞,大明太傅、左柱國、帝師、宜城伯、文淵閣大學士、吏部尚書張居正,看到了雜報,立刻來到了彆苑覲見陛下。

“宣。”

“臣參見陛下,陛下萬歲金安!這等逆賊,居然不帶枷鎖?!”張居正一進門先是見禮,而後憤怒無比的說道,林輔成居然不帶枷鎖?誰如此膽大包天,居然敢包庇逆賊!

“先生稍安勿躁,朕讓人給他摘了,他想做比乾,剖心以證其忠骨,朕卻不想做紂王。”朱翊鈞歎了口氣,示意張居正不要那麼生氣,坐下說話。

張居正沒有坐下,而是俯首說道:“陛下,林輔成指斥乘輿,沽寵而作讒,戕伐國之根本,妄設妖言惑眾,惡言反天逆地,大逆不道,其罪當誅!臣請陛下誅此獠以正視聽!”

殺人的惡名陛下不用擔,他張居正擔了。

張居正的這段話裡,最重要的就是戕伐國之根本,在封建帝製之中,攻訐聖君,無論如何張居正都是無法認可的,不殺不能立威。

“朕從來不是擔心什麼擔負惡名,從南巡之始,天津州的河間章氏,朕殺了七百二十餘人,到了徐州,那因為前徐州知府陳吾尹貪腐案,最終鬨到了拷餉的地步,到了浙江,更是將百頃以上的大戶儘數抄家,所到之處,皆是腥風血雨。”朱翊鈞說起了這次南巡。

南巡的路上,朱翊鈞殺了很多很多人,而且南衙拷餉和浙江平叛,就這兩件事,都能遺臭萬年了,他從來不在乎什麼名聲。

“這個林輔成說的還是有幾分道理的。”朱翊鈞略顯無奈的說道:“萬曆維新碩果累累,都被竊取了,朕之錯也。”

“有什麼道理,胡言亂語罷了!陛下莫要信他!”張居正仍然氣勢洶洶,一副要殺人的樣子。

看到萬曆萬曆,萬家皆戾這八個字的時候,張居正比皇帝還要生氣,恨不得立刻殺了他,也恨自己,什麼狗屁的言路暢通,就不該任由這幫意見簍子胡說八道,誅九族以收威嚇之效,是最快最穩妥的方式。

朱翊鈞見張居正急火攻心,反倒是更加平和了起來,他看著張居正說道:“先生莫氣,坐下說話,心平氣和,朕都不氣了,先生氣什麼。”

“林輔成從清丈法談起,清丈法做成了,可是還田,始終沒有進一步的動作,現在正在還田的地方,也隻有鬆江府和浙江,而且浙江還是趕鴨子上架,若不是發生了火燒駐蹕之處,恐怕啊,浙江還不會還田。”

“沒錯,林輔成猜的是對的,朕這次南巡,的確沒打算還田。”

張居正終於坐下,立刻說道:“這不是不想做,是時機不成熟。”

朱翊鈞搖頭說道:“那什麼時候算成熟呢?或者說,廷議真的劃定過時機成熟的標準嗎?沒有,大家都不提,這不是時機不成熟,而是朝廷根本沒有推動還田的意願,先生已經還政,是朕懈怠了。”

“還田是生產資料再分配,一定會引發更加劇烈的社會矛盾衝突,無論是早是晚,這個陣痛,是必然的。”

林輔成就還田法表達了自己的疑惑,皇帝陛下已經對眼下新政的成績,十分滿意了嗎?滿意到懈怠的地步嗎?

“還田疏是臣寫的,臣…覺得還是不要辦的好。”張居正沉默了片刻,反而給出了自己的看法,大明足夠好了,就是不還田,因為開海的厚利,也足夠緩解普遍存在的人地矛盾,不必要過分追求生產資料的再分配。

“為何不辦呢?因為會有矛盾的激化,甚至危機江山社稷,更加明確的說,可能會危機朕的安全,或者說朕的皇位,所以,先生,你仍然覺得林輔成批評的不對嗎?”朱翊鈞歎了口氣說道。

雖然朱翊鈞、張居正、林輔成沒有說的那麼清楚,但其實意思非常明確了,皇帝,可能或者說正在變成新政的阻力,而新政的發動者、主持者皇帝,成為新政的阻力,新政必然失敗。

作為至高無上的皇帝,為了一時苟安,為了貪圖安逸,選擇成為賤儒口中那個垂拱而治的聖天子,新政停滯不前,甚至倒退,似乎是個更好的選擇。

而事實就是,朱翊鈞的確有點懈怠,作為新政的主持者,他沒有繼續持續的推行還田令和一條鞭法了。

“浙江已經在做了,林輔成說的不對。”張居正仍然非常堅持,還田令怎麼沒有推行,浙江那百頃以上的遮奢戶被抄家,田地被分給了百姓,難道是假的嗎?

而且分下的地,沒有地契,這些地畝,屬於集體所有,以一裡一百一十戶為標準,集體擁有,不允許任何形式的買賣。

朱翊鈞沒有多說,他很清楚,今天就是說破天了,張居正也不會承認林輔成說得對,林輔成對,陛下就有錯,可陛下就是聖主明君,這是不能否認的事實,起碼張居正不能否認,以張居正為核心的張黨、楚黨,甚至天下循吏,都不可以否認,否則他們的努力和奮鬥,又算什麼?

在朱翊鈞看來,林輔成說的有幾分道理,鬆江府的還田令、一條鞭法執行的非常好,鬆江府實質性的廢除了勞役,而是將勞役攤派到了田畝之中征收,但大明朝廷並沒有將政令全麵推行的想法。

朱翊鈞接著說道:“先生,朕的確是有些懈怠了,你看,那個任家、楚家,在鬆江府打著保險的名義搞錢莊生意,放印子錢,高利貸,朕不認可,但朕隻是處置了任家和楚家,卻沒有進一步的製度建設,去完善,去打擊,這些集資放貸產業。”

“朕其實多少抱著點幸災樂禍的心態,上的當多了,吃的虧多了,朝廷再做乾預,他們就心甘情願了。可這國事,不是小孩子過家家,不能賭氣的。”

林輔成的批評不是言之無物,而是非常真切的,他提到了鬆江府保險的亂象,皇帝就沒有做進一步的處置,甚至連最基本的監察都不肯建立,這就是皇帝在看熱鬨,坐山觀虎鬥。

可是陛下的看熱鬨,坐視不管,對萬民而言,就是一種傷害,對窮民苦力的同情,就是虛妄。

坐視保險亂象,就是縱容不法,受害最大的還是那些承受了高利息的窮民苦力,和上當受騙的中人之家,一輩子的積蓄,頃刻之間毀於一旦。

大明的官險,是真的保險,讓海商的風險即便是船隻被狂暴的大洋吞沒,也不至於血本無歸,好歹能繼續從業,這是一種均攤風險的方式,可是五萬裡以上的航程,能保護的隻有隸屬於遠洋商行的海商們,全都是勢要豪右。

大明朝廷的政策,隻保護勢要豪右的利益,不保護勢要豪右之下的萬民,這不是虛妄的同情是什麼?

林輔成的批評不是泛泛而談,空洞無物的批評,不是賤儒那種陰陽怪氣、指桑罵槐,而是罵的非常直接。

朱翊鈞深吸了口氣說道:“這樣,依托於鬆江府海事學堂,進行擴張,朕拿出來一百萬銀來,專門用於海事學堂擴建,建立附屬三級學堂,專門用於培養算學人才,真金白銀的投入,更多的算學人才,才是解決問題的關鍵。”

“同樣,鬆江府保險司,專事監察禦史,要對任何從事保險生意的商家進行充分的審核,尤其是資質審查,從重從嚴,必要時,稽稅院也要配合行動,拿出稽稅的力度來,穿透審查其實際擁有者,補齊稅款。”

“必要的監察勢在必行,同樣,朝廷獲得更多的算學人才之後,再對官險的範圍進行擴大。”

“問題存在就要解決。”

“陛下聖明。”張居正再次俯首說道。

廣泛缺乏算學人才,這是朝廷麵臨的困局,那伽利略來到大明,在算學上,和五經博士不遑多讓,就已經很說明問題了,大明是天朝上國,有最完整的教育體係、有最完善的人才培養流程、有世界最多的讀書人,但算學上的泰鬥人物,和番夷一個水平,這就是人才不足的窘迫。

陛下隻好拿出了自己的辦法來,氪金變強。

“順便整肅一下鬆江府這些亂糟糟的保險錢莊,至少不能讓遮奢戶隱藏在幕後,賺最多的錢,卻不承擔任何的責任,天下沒有這種好事。”朱翊鈞進一步明確的做出了部署。

“至於你林輔成,你就去爪哇吧,三五年不要回腹地來,也不要死外麵了。”朱翊鈞深吸了口氣,對林輔成進行了懲罰,流放是必須要流放的,哪怕他說的有幾分道理,但封建帝製有自己的局限性。

罵皇帝,決計不能讓他全身而退。

“陛下,此等逆賊,不誅不足以正視聽!”張居正還是非常堅持。

“先生,若批評不被允許,那讚美沒有意義,就這樣吧。”朱翊鈞還是沒有聽從太傅的建議,選擇了流放,而不是斬首。

允許批評,不是允許絕對自由派和賤儒們胡言亂語,胡編亂造。

“罪臣,叩謝皇恩。”林輔成再次叩首謝恩,陛下真的是法外開恩了,這事兒,陛下真的要族誅他全家,也沒人會給他求情,可是讓他再來一次,他還是會說,會發表這篇雜報。

“下去吧,朕會讓鷹揚侯多看顧一二。”朱翊鈞揮了揮手,示意林輔成離開就是。

林輔成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看著五品官袍、笏板、印綬等物,重重的歎了口氣,他將這些東西交給緹騎,陳末卻沒有收,這不是他的權責範圍,他去隨行的吏部官員處打聽,吏部則說五經博士不歸他們管,林輔成東奔西走,終於找到了內屬印綬監歸還印綬,但卻被印綬監太監告知,沒有聖旨,便不會收回。

“張大伴,張大伴,這官身、印綬外廷不管,內廷也不管,歸還何處?”林輔成見到了張宏,其實是林輔成四處奔走,被宮裡的太監知曉,張宏是專門來處理這事兒的。

“五品五經博士,嘖嘖。”張宏抓著那枚印,看了許久,才放了回去說道:“每一個五經博士,都是陛下親自授官,陛下既然沒說要收回,你就拿著吧,你覺得沒了這身官袍,沒了這官身,你能在南洋活得下去?”

這林輔成的官身,還不是總督府的官身,是大明腹地、皇帝欽定的官身,到了南洋,就是極為特殊的存在,無論是國姓正茂還是鷹揚侯張元勳,都要派人保護好,防止出現意外。

這不是官身,是林輔成的保命符,他能活著的保障。

“陛下讓咱家給你本書,農書。到了南洋,把南洋種植園的事兒,全都弄清楚,意見簍子就發揮自己作用,好好的提意見。”張宏拿出了一本皇帝親自編纂的農書,交給了林輔成,去南洋是流放,同樣也給了他任務,全麵了解南洋種植園的情況。

“罪臣叩謝皇恩。”林輔成對著北苑行宮的方向,行了大禮,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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