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八章 越勸仁恕,陛下越是無情(2 / 2)

廷議之後,張居正和戚繼光留在了文華殿上,大事開小會,小事開閉門會,大明皇帝和左膀右臂的這個閉門會,主要是確定戰爭的走向。“陛下,明年年初誓師開拔,臣以為可以讓李如鬆帶三個騎營,先走一步,前往九連城,一旦糧草湊齊了,立刻進入乾涉,與此同時,水師切斷倭寇海上補給。”戚繼光站在堪輿圖前,告知陛下由講武學堂製定的第一階段作戰計劃。

切斷倭寇海上補給,就代表著大明軍可以從漫長的海岸線任何一點登陸作戰,現在倭寇在半島之上,如同常山之蛇,製海權的優勢,讓大明軍可以隨時將其攔腰斬斷。

這麼做,是逼迫倭寇戰略收縮,為大明軍入朝打開局麵。

一種十分霸道而且碾壓式的打法,謹慎的戚繼光製定如此作戰計劃的底氣,是十三年來的振武,是陛下風雨不斷、日複一日的到北大營操閱軍馬。

皇帝、將領、軍兵之間的信任危機,大明皇帝用自己的勤勞和堅毅,給出了一種自上而下的解法,戚繼光用上報天子、下救黔首,給出了自下而上的解法。

正是這兩種解法,奠定了大明京營和水師的戰無不勝。

張居正麵色凝重的說道:“陛下,臣以為應該謹防這一仗,打成養寇自重和擁兵自重。”

“先生!”朱翊鈞有些訝異的看著張居正說道:“先生,富國強兵是萬曆元年先生首倡,大明軍全餉,也是先生在萬曆三年推行,萬曆六年執行的新政。”

振武這件事,可是張居正新政重要部分!現在張居正反而提醒皇帝,防止打成養寇自重的爛仗。

“陛下,振武和防止養寇自重,這不矛盾。”張居正十分肯定的說道:“若是真的打成了養寇自重的爛仗,那就要議和,快速結束戰爭,絕對不能因為朝鮮,耽誤了大明新政的推行。”

“戰爭現在還沒開始,朝廷應該做好一切可能的準備。”

朱翊鈞看著張居正,沉默了片刻說道:“先生所言有理。”

張居正的意思非常明確,不要讓朝鮮半島的局勢,拖累大明的發展,打斷大明新政的進程,大明利益高於朝鮮利益。

他的話也是一種未慮勝先慮敗的慎重,作為決策者,作為大明億兆瞻仰的皇帝,要保持足夠的理智,分得清楚輕重緩急。

朱翊鈞對此深表讚同。

中原王朝曆代的戰略,向來是對北方防守,對西域則是強橫時進攻,衰弱時防守,對西南也就是嶺南諸國,一般取攻勢,而朝鮮半島,因為戰略縱深不深,麵積不大,人口稀少,經濟落後等諸多方麵原因,對中原王朝威脅較小,理當不是戰略方向。

可曆史往往不講道理,朝鮮半島方向,往往會發展成主要戰略方向,最終導致災難性的後果。

比如,隋煬帝三征高句麗,三戰皆敗,最後連隋朝都滅亡了。

而到了唐朝,貞觀之治和永徽之治,大唐可謂是世界最強帝國,也用了整整五次大規模的軍事行動,才徹底擺平了東北方向戰線,唐王朝為此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受東北線的牽製和拖累,唐在北線對突厥、薛延陀作戰和西線對吐穀渾、吐蕃、西突厥作戰都受到很大影響,常常陷入戰略被動,兵不敷用。

大明正在重開西域,如果走了唐王朝的老路,東北方向的戰線,打成了養寇自重的爛仗,大明朝重開西域就成為了鏡花水月。

唐初明相房玄齡在彌留之際,給唐太宗李世民留下了遺言:陛下威名功德,亦可足矣,拓地開疆,亦可止矣。向使高麗違失臣節,誅之可也;侵擾百姓,滅之可也;它日能為中國患,除之可也。今無此三條,而坐煩中國,內為前代雪恥,外為新羅報仇,豈非所存者小,所損者大乎?

房玄齡說,陛下威名功德已經足夠了,開疆拓土也可以停止了,如果高麗上下有違臣節,就殺了他;侵擾百姓,就滅了他;如果勢大威脅大唐,就除了他;可是沒有這種危機,拖累大唐,隻是為了隋朝雪恥,為了新羅報仇,就是收益小,損失大的行為。

張居正在閉門會的諫言,和房玄齡的遺言,是一致的,不能因為朝鮮半島的問題,拖累坐煩大明。

而養寇自重的爛仗,就是拖累。

“如果打成爛仗的話,其實也不必要議和,大明京營撤出,大明遼東軍進入朝鮮,由李成梁父子負責,養寇自重就養寇自重吧,定期打開邪馬台軍港的籠門,放一點倭寇入朝,給寧遠侯養寇自重殺著玩,也給倭國本土放血,未嘗不可,先生以為呢。”朱翊鈞看向了張居正給出了另外一個答案。

可控的養寇自重,一種很無情的玩法。

議和對大明而言,是一個非常恥辱的選擇,這種骨鯁,到了崇禎年間,成了一種拖累,崇禎皇帝麵對建奴,有意議和,但朝中風力輿論,逼著他不能議和。

朱翊鈞思前想後,也不是非要議和,就這麼拖著也未嘗不可,反正遼東軍本身就搞過養寇自重,大明也要滅倭,戰場在朝鮮不在大明,每到這種拚血條的環節,大明的血條就會讓敵人絕望。

“啊?”張居正看向了陛下,有些驚疑不定,陛下這番話,當真是冷酷無情,養寇自重的爛仗,居然給倭國放血,而且隻要倭寇定期進犯,朝鮮人就會記得被倭寇荼毒的恐懼,有利於大明在朝鮮半島的統治。

張居正這一輩子,可謂是無所不能的一生,隻要他還活著,就沒人敢顛覆新政,如果說有哪些遺憾,那就是張居正勸了十三年的仁恕之道,越勸,陛下越是無情。

“臣以為善。”張居正認可了陛下的無情。

戚繼光欲言又止,他要是把陛下那一套天花戰法告訴張居正,恐怕張居正才會更清楚,勸仁恕的話,陛下是一點都沒聽進去,戚繼光最後沒說出來,那是陛下最後兜底的手段,此戰,大明不見得贏,但一定不會輸。

李如鬆要帶領三個騎營率先出發,先前往遼東,而後前往邊境的九連城,等待糧草就位就進入朝鮮義州,大明軍開始直接乾涉。

李如鬆再次成為了大明先鋒將軍。

萬曆十三年臘月二十五日,朱翊鈞來到了北大營武英樓,等待著校場點兵和開拔儀式的進行。

朱翊鈞將平倭副將軍印端在手裡,看著李如鬆,正色說道:“李如鬆,爾為大明第一悍將,朕素知爾之勇武,但先鋒之責重大,切記不可輕功冒進,大明現在耗得起,萬事謀而後定,若是朝鮮王出爾反爾,甚至和倭寇勾結在一起,就退出朝鮮,從長計議。”

“到時候,朕再遣京營,將他們一網打儘便是。”

朱翊鈞將平倭副將軍印遞給了李如鬆,繼續說道:“既接將印,須知肩負萬人生死,不可掉以輕心。”

大明皇帝往前湊了湊小聲叮囑道:“戚帥跟咱說,隻有參透了勝負乃兵家常事這句話,才能為帥,你到了朝鮮,就好好打,打不過就跑,活著就是贏,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朝廷這頭兒,咱給你頂著,不必為朝鮮拚命。”

“啊?”李如鬆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驚訝,陛下耳提麵命的話,居然是讓他打不過就跑,不要為朝鮮人拚命,這實在是讓他出乎意料之外。

朱翊鈞的軍事天賦為零,但他看萬曆朝鮮戰爭,發現李如鬆、陳璘這些悍將,打了一些十分愚蠢的仗,明明可以稍微退一步,然後集結優勢兵力,消滅對手,但往往是一步不退,五百人打五萬都不肯撤;明明可以減少損失,但就是要拚命;明明有騎兵,卻發揮不出自己的機動優勢,跟倭寇死磕。

仔細研究就可以知道,這不是悍將們不知兵,或者說不把軍兵的命當命,而是大明朝廷不信任這些將領,而是采信朝鮮國王李昖的話,這種偏聽偏信,就造成了在前線的將領,哪怕是因為糧草不濟動彈不得,也得進兵,不進兵都是罪責,更惶恐怯戰、戰敗了。

所以,朱翊鈞耳提麵命就是,不必為朝鮮拚命,他們的國王自己都不把朝鮮人的人命當回事,大明軍也要靈活一些。

“這是密喻,你且收好,這就是朕的最高指示,出了事,朕兜著。”朱翊鈞將一個密匣交給了李如鬆,裡麵是騎縫章蓋下的密喻,裡麵就一句話,就是他說的,不必為朝鮮拚命,敢這麼給承諾,是大明耗得起,兜得住。

大明是天朝上國,最壞的結果也是養寇自重的爛仗。

戚繼光站在一旁,本來想說慈不掌兵,但最終沒有說出口,他覺得陛下指示的對,萬事都要問一個為什麼,為了父母之邦這種虛頭巴腦的東西?前線軍兵卸下負擔作戰,才能更加靈活。

吹角連營,大明北大營的號角聲響起,出發的吉時已到,大軍準備開拔。

大明皇帝從武英樓裡一步步的走到了校場,看向了在校場上雲集的騎營,萬人隊,穿著棉服衣襖,腳上是棉鞋,背上鼓鼓囊囊的軍囊裡放的是棉被,每個軍兵都帶著一個氈絨帽。

這頂帽子是大明皇帝朱翊鈞的發明,帽子是獺兔皮草製作,這種兔子來自於法蘭西,由大明敕封葡萄牙國王安東尼奧,在萬曆三年引進大明的一種養殖兔,按照安東尼奧所說,獺兔就是兔中之王,其皮毛鬆軟,保暖性極強,而且易於繁殖,肉質十分鮮美。

安東尼奧沒有吹牛,獺兔引入大明之後,經過寶歧司的精心培育,成為了大明皇莊裡極為重要的皮草來源。

氈絨帽是全皮製作,前沿有硬木板作為支撐,遮擋風雪,而外布護耳有下巴帶可固定,可以保護耳朵不被凍傷,而外布護耳的前麵有扣,可以保護臉頰,整個外布護耳連帶著護頸可以翻折到頂部,即便是春秋天,也不會行動不便。

春秋天是可以凍死人的,氣溫急速變化,人失溫也會被凍死。

這帽子被軍兵們起了外號,叫萬曆帽、長生帽,每軍兵配兩頂,每年可領一頂,這是皇恩浩蕩,因為一頂純皮氈絨帽可以用十幾年都不壞,愛惜點,一帽傳三代都不過分,陛下卻每年都給軍兵配一頂,以至於北大營的三級學堂裡,那些還在讀書的孩子,每人都能帶著一頂這種帽子。

付出的代價就是每年有數百萬隻皇莊裡的獺兔,會被殺死,而這些兔肉也會成為犒賞三軍的大肉之一,而獺兔肉,也被軍兵們叫做長生肉。

兔肉很好吃,朱翊鈞很喜歡。

這一頂帽子的造價,隻要二錢銀子,而每個軍兵每年的衣、服、被的標準是三銀,這是十八兩額定軍餉之外的福利。

“大明軍,威武!”朱翊鈞沒有長篇累牘的演講,每次出征就隻有這一句話。

因為大明軍真的威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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