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之路,被牢牢把控在賤儒手裡,王謙的意思是,另外開辟出理工線官身晉升路線,打開晉升通道,所有人都可以飛升了。
這就是一令開天門,萬道震乾坤。
如果不開這個晉升的天門,也彆怪大明讀書人們不肯脫下長衫去學算學、天文、機械、堪輿等等東西,也不能怪皇家理工學院的學子們,去尋找更高的勞動報酬。
拿不到權力,還拿不到銀子,那學這個算學又有何用?
大道三千,隻有儒門才是正統,學透了儒學才能進入仕途,其他都是旁門左道,學完了入不了仕途,就是下九流的學問,誰會去做?
士農工商,中原這片土地五千年,隻有士,自始至終都站在了統治階級的高位上,哪怕是魏晉南北朝、哪怕是唐末五代十國,士也是統治階級。
士要入仕,才是士,入不了仕,那就不是士。
這是一個非常淺顯而且不辯自明的道理。
王謙的意思很明確,要想讓大明獲得持續不斷的生產力進步,想要打破鄉賢縉紳的優待,必須打破他們對權力或者說對科舉的壟斷!
不用想,王謙這個說法隻要傳出去,他就是動搖國本的佞臣奸臣了,他抗不起來這個罪責,這個罪孽實在是太大了。
朱翊鈞扛得住,因為他真的有十萬京營銳卒,而且是百戰精兵。
不服?!不服就打到京師來,摘了他的腦袋當球踢!
至於死後,死後他本來就管不住,太祖高皇帝都管不住身後事,朱翊鈞根本不白費力氣。
“你這個方法很好,朕過幾日就會下章內閣詢問,不必擔憂,你安心在燕興樓做事就是。”朱翊鈞示意王謙不必擔心那麼多有的沒的,這種私下召見奏對,是沒有中書舍人寫起居注的。
動搖國本的隻有是朱翊鈞這個不務正業、離經叛道的皇帝。
“臣謝陛下隆恩。”王謙再俯首選擇了告退。
他走出了通和宮禦書房的時候,向身後看了一眼。
他清楚的知道!陛下是個極其勇敢的人,如同高山一樣,擋在所有人的麵前,在擎天柱倒下之前,那些風雨,落不到他們這些做事的臣子頭上。
王謙眼睛珠子一轉,笑了出來,他忽然能夠理解父親和元輔他們,為什麼這麼膽大包天的持續推行新政了。
因為陛下正年輕,能把那些冥頑不靈的複古派活活熬死。
到那一天,天下都是在萬曆維新中成長起來的所有人,自然而然的會聚集在一起,保護新政,因為他們在這種環境下長大,把萬曆維新當成了理所當然和本該如此了。
“王禦史留步,陛下說,王次輔年事已高,這冬日越寒,這件渡渡鳥細絨織造的護膝,就麻煩王禦史給次輔帶回去了。”張宏叫住了王謙,將一副護膝遞給了王謙。
王謙趕忙接了過去,對著禦書房恭敬行禮說道:“謝陛下皇恩浩蕩!”
這是個護膝嗎?!這是聖眷!
這東西比什麼免死金牌還要珍貴。
免死金牌真的無法免死,但陛下的聖眷,總是能讓人化險為夷。
張宏笑著說道:“這兩隻渡渡鳥就交給王禦史了,陛下說:渡渡鳥很好養活,它們會把自己的窩收拾的乾乾淨淨,會自己梳理羽毛,不挑食,也不好鬥。”
“陛下還說了:這國朝維新,道阻且長,朕一人,免不了智窮力竭,當砥礪前行。”
“臣遵旨。”王謙再對禦書房俯首,抱著兩隻幼鳥,興高采烈的回到了家宅之中。
王謙一進門,就大聲說道:“爹!陛下讓我給你帶了個護膝。”
王崇古放下了手中的書信,先是一愣,而後眉頭一皺,隨即麵色大變,猛地站了起來,伸手拿過了護膝,簡單揉了一下,再看著王謙滿是懷疑的說道:“你走的時候,說陛下要問責於你,為何回來帶了兩個護膝?!”
“還有兩隻鳥!”
王謙將兩隻鳥遞給了管家,這東西又不用他親自養,才笑著說道:“額,爹你聽我慢慢道來。”
王謙挑了點重點的內容,和王崇古說了一遍,唯獨漏了九龍大學堂,特賜恩科進士的環節,主要是說燕興樓交易行的種種。
“不對,陛下向來賞罰分明,你沒乾彆的,陛下不可能賞賜一對護膝下來!你老實交代,到底乾了什麼!”王崇古人老成精,他對皇帝很了解,簡而言之,皇帝是張居正的好學生。
有功才有慶賞,有過必有威罰。
顯然王謙乾了點他不知道的事兒,立了件不得了的大功,要知道渡渡鳥細絨的高端絨製品,除了皇帝,就隻有張居正家裡有一件夾襖。
“就是提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建議,陛下不讓我對外人說。”王謙連連搖頭說道。
王崇古險些被氣笑了,他憤怒的說道:“我是你爹!我是外人嗎!”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關於皇家格物院人才去留問題的一點點小建議而已。”王謙怕把親爹氣死了,還是小心的把自己的建議說了出來。
王崇古聽完之後,在屋裡走了兩圈說道:“這…你的法子比爹的要好,我確實是有點想當然了,咦,陛下說讓你不要對外人說?”
王謙點頭說道:“是,陛下說會自己下章詢問內閣。”
“多好的替死鬼啊,陛下居然不用!”王崇古頗為感慨的說道:“這政令開始推行的時候,肯定是怨聲載道,時日越久,怨氣就越大。”
“到時候,把你推到午門外,把腦袋一砍,這政令也推行下去了,怨氣也安撫了。”
“爹!”王謙猛的站了起來說道:“我是你親兒子!”
“反正你已經有三個兒子倆閨女了。”王崇古滿不在乎的說道:“你死了,也算是為國朝慷慨赴死了,死得其所,咱老王家也能激流勇退,豈不美哉?”
“我不跟你說了!”王謙氣的直哆嗦,最終一甩袖子,往燕興樓割韭菜去了。
這一日燕興樓回蕩著哀嚎和怨氣,本來這幾日隻是簡單的技術性調整,卻變成了殺出血的利刃。
其實王崇古很清楚,皇帝不會把王謙當替死鬼,原因就和皇帝一直在保護張居正名望的動機是一樣的。
真的把王謙當替死鬼剁了,人心散了,這轟轟烈烈的萬曆維新也就結束了。
陛下需要更多的人,堅定的站在皇帝的身後,狂風巨浪光靠陛下一個人扛不住,但陛下身後有無窮無儘同誌同行同樂者,就會把滔天巨浪給擋下來。
政治說複雜,千頭萬緒,說簡單,不過人心向背。
有很多事都是如此,你一心體麵,結果最後就是雞飛蛋打,王謙的所言所行,都稱不上體麵二字,但他要做的事,就是保證自己不會雞飛蛋打。
陛下這麼多年做事,就一句話,榮耀絕不獨享,罪孽絕不推諉!
五品戶部郎中巡撫鬆江兼撫浙江申時行,從杭州府回到了鬆江府。
台州府知府李弘道縱容鄉賢縉紳組建還鄉匪團,欺壓良善,鎮壓佃戶,逼反南湖書院教諭沈仕卿,鎮守台州府的三江營軍兵攻入府城。
李弘道擊退了三江營軍兵,在取得了巨大優勢的時候,惹上了台州府稽稅房。
稽稅緹騎一錘定音,台州地麵的情況慢慢穩定了下來,浙江還田開始加速。
申時行腳剛落地,就遇到了這樣的事兒,自然吃了朝廷的處罰,再次被官降三級,以五品巡撫兩地。
但已經沒有人把申時行當成大明官場笑話了。
五品的兩地巡撫,這一點都不好笑,相反,數次沉沉浮浮,申時行已經完全不是過去那個你好我好的端水大師了。
日後做了首輔,恐怕比張居正還要暴戾。
“回到了鬆江府,可彆出什麼幺蛾子了。”申時行看著越來越近的鬆江府城,喃喃自語的說道。
車外馬蹄聲陣陣,申時行猛的一個激靈坐了起來,他打開了車窗,看向了快馬而來的驛卒。
“籲!”驛卒勒馬緩行,也未曾下馬,抱拳說道:“撫台,上海知縣姚光啟在府衙等著撫台。”
“他有什麼事兒?”申時行眉頭一皺說道:“難道還是叫魂之事?他都把命賭進去了,沒人能咒殺他,這案子不是已經結案了嗎?”
“姚知縣並未言明何事。”驛卒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反正姚光啟來的時候神秘兮兮,而且避人耳目,是從後門直接進了府衙,顯然是有事要商議。
“我知道了。”申時行很清楚,他現在這個位置,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隻有坦然麵對。
他已經是五品郎中了,再有罪責,八成隻能罷官回鄉一個下場了。
申時行的車駕開始加速,修好的馳道路麵極其平整,有開路緹騎,一路上順暢無比。
申時行下了車,見到了姚光啟,一擺手說道:“無需多禮,何事如此火急火燎?”
“鬆江府四縣出現了邪祟,極樂教。”姚光啟麵色凝重的說道:“撫台,此事非同小可,還請撫台移步,容下官仔細稟報。”
“哦,原來是邪祟啊,還以為是民亂呢。”申時行鬆了一口氣說道:“打掉就行了。”
還以為是什麼民亂之類的大事,隻要不是民亂,小小邪祟,打掉就行了。
彆說邪祟,就是佛門回回作亂,該打也會打,這些教派最初來到中原,也不是現在這副無害的模樣。
最近的叫魂案,不是這幫大和尚,販賣焦慮,也不至於鬨到驚擾聖聽的地步。
還是鬆江府更好,申時行就是不在鬆江府,出了亂子,依舊不會影響到他的仕途,不像浙江,浙江這地方是有點邪性,比較克巡撫,再加上個克上司的閻士選,那地方去一次膽戰心驚一次。
“這次有點不大一樣。”姚光啟有些為難的說道:“外來的教派,來自倭國。”
“倭國不是信佛嗎?怎麼會有極樂教這種東西?仔細說說。”申時行一愣,不過想到泰西傳教士在大明到達之前就已經在倭國傳教,誕生什麼古怪的邪祟出來,都不奇怪。
人迷茫的時候,就會產生痛苦,痛苦的時候會尋找慰藉,想要找到那個彼岸,往往就會訴諸於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