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難得的清閒了下來,思索著自己來時的路。
他把自己活成了張居正的模樣,把能得罪的人,全都得罪了一遍,路越走越窄,再無後退可言!
他就是想認慫,也晚了,他退一步,隻會被撕得粉碎。
官僚階級有考成法、有草榜糊名底冊填名、四個典型的特征狠狠地清理屍位素餐之徒、有流放遼東、應昌、呂宋、爪哇墾荒,還有海瑞這把神劍高懸。
士大夫階級,不再獨尊儒術,開啟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朱翊鈞相繼將算學、荀子、管子、諸子百家等等列入了科舉考試之中,並且大力興辦了各種理工大學堂,馬上九龍大學堂就會上馬,前期準備已經完全籌備。
勢要豪右階級,朱翊鈞發動了可怕的四大案,張四維案、兗州孔府案、新都楊氏案和徐階案,將山西、山東、四川、鬆江府的勢要豪右以殘忍且冷酷的手段完全清理。
人頭滾滾,血債累累。
鄉賢縉紳階級,清丈還田、罪加三等,就是深深的傷害了鄉賢縉紳的利益,浙江地麵的鬥爭形勢最是嚴重,甚至鬨出了還鄉匪團和江西三縣民變的大案來。
這些人,都是統治階級,一如當初張居正得罪他們一樣,皇帝也把這些人全都得罪光了。
現在要推行的大學堂院生選調製度,更是要將上述所有階級全都往死裡得罪。
大明已經逐漸度過了萬曆維新最危險的時間,以戚繼光、李成梁、殷正茂、陳璘為首的新武勳集團、以京營銳卒鬆江水師精銳為基礎的新軍戰力完全建立,成為皇帝背後最重要的力量,中流砥柱。
工匠階級、廢除賤奴籍的佃戶、賤民們成為了新的自由民、新興資產階級也在逐漸成為新的基石。
新的秩序正在逐漸建立之中。
“丫頭,你說,這些逐漸失去了自己政治站位和經濟優勢的瘋子們,會不會像當初那樣呢?”朱翊鈞靠在躺椅上,麵帶輕鬆的說道。
王夭灼疑惑的問道:“夫君說的是什麼?”
“這些逐漸失去了自己政治站位和經濟優勢的瘋子,勾結外賊,具體來說就是勾結倭寇,製造朝鮮戰場的大潰敗。”朱翊鈞說道:“想要殺死朕,目前看有些困難。”
萬曆維新如火如荼,如同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焰一樣,炙烤著這些冥頑不靈、食古不化的牛鬼蛇神。
他們會不會孤注一擲,在朝鮮製造出巨大的軍事失敗,人為打斷萬曆維新的步伐嗎?
這是很有可能發生的事兒,而且特彆簡單,隻需要把大明在朝鮮囤積的火藥全都點了,依靠火器之利的大明軍很有可能陷入巨大劣勢之中。
大明正在放棄冷兵器作戰,轉為全火器作戰,對火藥的依賴在加重。
戚繼光在一些朝官看來,是非常諂媚的。
皇帝陛下明明沒有什麼軍事天賦,這是眾所周知,而且陛下自己都承認的事情。
但戚繼光愣生生的把皇帝擅長種地和擅長搞錢這兩件政治天賦,認定為軍事天賦。
並且搞出了一整套邏輯非常縝密的理論來,搞得大明朝臣直呼戚繼光才是天底下最大的諂臣!
能把一個沒有軍事天賦的人,人為塑造為軍事天才,萬士和都得靠邊站!
戚繼光一直在宣揚著一種全新的戰爭理論:
一:打仗就是圍繞著後勤的攻防,戰場往往發生在決定後勤的交通線上,這個交通線包括了道路和海路。
二:後勤是腹地戰爭,後方腹地戰爭的結果,直接決定了前線戰爭的結果,後勤的權重,會隨著火器更廣泛使用,逐漸加重。
三:後勤是人力物力的合理分配,當無法合理分配時,士氣就會瓦解,軍不成軍,不戰自潰。
四:戰場千變萬化,但戰爭的本質是人力、物力、人心的競爭。
五:搞不好後勤,絕對不是一個好將軍。
六:吃不飽飯的軍兵,很難英勇作戰。
這六個核心理論,總結而言,就是後勤決定戰爭勝負。
而戚繼光曾經在跟皇帝陛下交流的時候,也提到了這六個理論最後的推論:
軍事的勝利不意味著政治的勝利,但軍事失敗會最快速的蔓延到政治活動之中,導致政治失敗。
戚繼光寫了新的兵法《戰爭論》,在這個軍事家們還都把目光完全聚焦在戰略、戰術的年代裡,戚繼光看向了新的理論。
戚繼光之前的兩本兵法,就已經是劃破曆史長河的一顆璀璨的星辰,戚繼光在用實踐,完善了自己的理論,注定成為火器戰爭的鼻祖人物!
大明軍正在完成冷兵器戰爭到火器戰爭的華麗轉身,大明軍可以在戰場上戰無不勝,所向披靡!
來自身後的危險,來自自己人的背刺,對高度依賴火器作戰的大明軍而言,會變得更加致命。
火藥被炸上天,大明軍真的會變得非常危險。
王夭灼思索了片刻,點頭說道:“夫君所擔憂的事兒,我覺得有可能,那個朝鮮王李昖不就是那樣嗎?”
“廢王李昖,不顧朝鮮完全淪陷,萬民被倭國殘忍殺害的慘烈,要跟倭寇去京都參洛,為了維護自己的地位,做出什麼都正常。”
“還有嘉靖年間自殺的朱紈,他剿滅了雙嶼島的海寇,被汙蔑殺良冒功,最後隻能自殺明誌。”
王夭灼在陛下身邊長大,陛下走到今天,經曆了兩次明火執仗的刺殺,兩次大火,一次襲殺,這都是陛下來時的路。
並不是每一個人都願意為了集體利益披肝瀝膽,更多的人會選擇保護自己的利益。
最近一次陛下遇襲,是在浙江杭州府仁和縣,距離府治所在的錢塘縣,一步之遙。
王夭灼帶著朱常治,親眼目睹了大火,她從不吝嗇以最大的惡意,揣測大明的肉食者們,因為在令人失望這件事上,他們從未讓人失望過。
肉食者鄙,未能遠謀。
“咱呢,沒有軍事天賦,但唯獨有一個料敵從寬,咱給大明軍準備了足夠充分的火藥,朝鮮的火藥沒了,天津衛還有!天津衛的火藥沒了,山東還有!可以在三五天的時間內,迅速補充到漢城去!”
朱翊鈞洋洋自得的說道:“咱雖然不通軍務,但咱擅長種地和賺錢!”
料敵從寬,可以簡單理解為火力不足恐懼症,朱翊鈞給了過多的火炮,給前線造成了一定的困擾,明麵上,天津衛屯著很多的火藥。
但暗地裡,朱翊鈞在蓬萊存了三十萬斤的火藥,陳璘的水師軍兵,隨時從蓬萊起運朝鮮。
大明軍兵攜帶的火藥,足夠五天使用,隻要火藥補給順利,朱翊鈞還不信倭寇能泛起什麼浪花來!
朱翊鈞作為蓬萊黃氏的大公子,不隻是打著黃氏的名義四處參加聚談,他還打著蓬萊黃氏的旗號,做了點買賣。
無論怎麼講,朱翊鈞都要贏!
“陛下,內閣聯名上了本奏疏。”馮保從外麵走了進來,將奏疏遞給了陛下。
朱翊鈞打開看了半天,才不住的點頭說道:“先生,還是厲害,怪不得王次輔那麼怕他。”
官場推恩令,這個法子,多少有點歹毒了。
但也不算什麼,漫長的曆史,給了大明太多的縱向經驗,學習先人的智慧,不是恥辱,這也算是祖宗成法的一部分了。
“娘子啊,咱得去北大營操閱軍馬了,治兒學習武藝這事兒,你看他的意思,不想學也彆硬逼。”朱翊鈞站起身來,準備動身前往北大營做自己的日常去了。
朱常治習武這件事,皇帝和皇後產生了分歧。
王夭灼堅決要求治兒習武,但在蜜罐子裡長大的朱常治,多少有點不太樂意,畢竟過於辛苦了。
朱翊鈞的意思是看朱常治的意願,不願意習武就算了,真的太苦了,沒苦硬吃,自己找苦吃。
朱常治可是嫡長子,在這個有《皇明祖訓》繼承法的大明,朱常治隻要不乾出謀反的事兒,這太子,終究是他的。
朱常治是天生貴人,吃的苦多了,心裡的怨念就多了,朱翊鈞在,他低眉順目,不敢造次,但朱翊鈞一旦走了,朱常治這些叛逆就會發作。
原來曆史線裡的萬曆皇帝趕走了戚繼光,清算了張居正,就是因為心裡積累的怨氣太重了。
張居正其實特彆怕皇帝心裡擰出疙瘩來,因為天生貴人心裡的疙瘩,根本沒辦法解。
朱翊鈞也是這個意思,就由他便是,逼的狠了,適得其反。
“由不得他!”王夭灼非常執拗的說道:“時間久了,自然就習慣了,這點苦都吃不了,日後不成大器!”
“弘毅弘毅,做事無定性則餒弱,事事隻做一半,會喪失麵對困難的勇氣,變得膽怯,最終失去麵對困難的勇氣。”
“難道陛下要他做個懦夫嗎?”
皇帝有皇帝的想法,皇後有自己母儀天下的職責,陛下日理萬機,沒有功夫管朱常治,王夭灼就必須狠下心來,無論他將來怨也好,恨也罷,他必須是個合格的儲君。
“這…”朱翊鈞沉默了下,當初他是主動習武,為了軍權,摸不到軍權,朱翊鈞睡不著覺。
“陛下,當初太後心疼陛下習武辛苦,陛下當初對太後說:孩兒不想無始無終,不弘不毅,為懦夫耳。”
“陛下意思是要臣妾培養一個無始無終,懦夫儲君嗎?臣妾不能答應,也不敢答應。”王夭灼俏麗的臉龐滿是堅定,並且打出了一記回旋鏢。
朱翊鈞硬吃了一記回旋鏢,才知道這回旋鏢是真的不好吃!
“哎呀呀,今天這天氣,是真的不錯,陽光明媚。”
“治兒的事兒,娘子說了算,娘子說了算。”朱翊鈞看了看遠處跟陪練踢蹴鞠的朱常治,他真的儘力了,沒能保得住朱常治童年的幸福時光。
這才六歲就要開始吃苦了。
王夭灼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句句都是太後、陛下、臣妾,意思很明確了,皇嗣培養要從嚴,陛下要強令不得習武,那就廢了她這個皇後就是。
“張大伴,你待會兒把姚光啟關於極樂教的那本奏疏,給皇後一份,朕去北大營。”朱翊鈞上了小火車,交代張宏了一句,然後奔著北大營去了。
再溫婉的女子,輔導孩子課業的時候,都會變成一個不可明狀的怪物,不可直視、不可明狀、無法形容的暴戾。
拯救朱常治幸福童年計劃,宣告失敗。
王夭灼拿到了姚光啟奏疏,才知道皇帝為什麼不太願意朱常治習武了。
因為朱常治不樂意。
極樂教是邪祟,要求切割所有一切的關係,包括父母都是需要切割的,這顯然是一整套的歪理。
王夭灼能明白陛下的擔憂,一直逼迫朱常治做自己不樂意做的事兒,怨氣就會在心中堆積,孩子很容易變得陰鷙,完全的封閉自己的世界,不和父母有效的交流。
最終,這些強迫,不是變好,而是變差。
過度的愛,容易變成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