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濬將物品、商品的價值歸咎於自然稟賦和人力,而人賦予了自然無窮之物使用的價值。”
“所以,物情包括了兩種價值,一種是交換價值,一種是使用價值。”
“我們以毛呢官廠的毛料為例,精紡毛呢一日二十匹,粗紡毛呢一日六百匹,精紡毛呢的交換價值,高於了粗放毛呢,物以稀為貴,而使用價值而言,精紡毛呢的重量是粗紡的三倍,用毛呢做衣料,就是為了防寒,精紡毛呢的使用價值,也高於粗紡毛呢。”
“所以精紡毛呢價高。”
“功力,不僅僅是人力勞動的強弱和時間長短的價值,這是使用的價值,還有物以稀為貴供需關係的交換價值。”
張宏沉默了許久問道:“陛下,丘濬真的是這個意思嗎?”
朱翊鈞立刻說道:“他是不是這個意思重要嗎?朕說他是這個意思,他還能托夢告訴朕,不是這個意思嗎?朕說他是這個意思,他就是這個意思,張大伴,你到底什麼意思?”
“臣沒什麼意思。”張宏選擇了認輸,跟陛下吵架絕對不是個明智的選擇,偉大而英明的陛下,本身就很擅長道理,還特喜歡以勢壓人,你是皇帝,你說是這個意思就是這個意思。
張宏認真的記下了筆記思索了片刻,選擇了放棄。
在陛下身邊做事,需要學會一種擺爛和放棄的心態,有些道理陛下、元輔、皇叔朱載堉能明白,張宏和馮保是真的想不明白。
根本聽不懂陛下研究這玩意兒到底有什麼用,他也不知道陛下這個論述到底在論述什麼。
“臣愚鈍。”張宏直接不走彎路,選擇了擺爛。
朱翊鈞笑了笑,繼續丘濬的大學衍義補,朱翊鈞之所以讀這個,完全是因為張居正最近講管子,可是管子已經是春秋時候的人物了,他的一些觀點和認知,已經不符合世勢了,但是經濟理論,大明不是沒人研究,丘濬的研究就很透徹了,人類賦予了萬物使用的意義。
生產,就是滿足特定需求的使用價值,需要進行特定的生產活動。
次日的清晨,朱翊鈞在接見安東尼奧的之前,先讓張宏把昨日的討論,給廷臣們挨個發了一本。
“《勞動圖說朱中興?”張居正看著書帖的名字和作者,就知道,陛下已經舉起了自己的大錘,準備砸下去了。
而葛守禮提出辦理全晉雜報,就是給陛下提供火銃,陛下已經學會自己生產彈藥了!
引經據典把管子、孟子、丘濬都抬出來,把他們的論點摘抄,而後剖析其中的內涵,而後解釋商品價值公式,商品價值=交換價值+使用價值,交換價值和物品多寡有關,也和其他有關,比如賦予其情緒價值。而使用價值,則是和勞動時間和勞動強度、生產目的有關。
這些都是朱翊鈞的勞動圖說中討論的問題,而且以多個例子相結合,毛料、船隻、絲綢、白銀等等,都是研究的對象。
朱翊鈞也給自己起好了筆名,朱中興。
“陛下這個筆名是不是太明顯了?”張居正還沒看內容,對筆名產生了一些質詢,雜報既然要吵架,陛下這個名字,不方便吵架。
“先生,朕隻是個孩子。”朱翊鈞不得不再一次提醒張居正,在他眼裡,自己是個不可名狀的怪物,在天下人眼裡,皇帝還是一個藏在先生羽翼之下的小孩,就是用儘了他們的想象力,也不會想到這個筆名、這些內容是小皇帝寫的了。
“也是。”張居正發現自己陷入了自己的認知陷阱裡,他知道皇帝的可怕,可就連天天奏對的廷臣,其實對陛下的可怕還是沒有一種具體的了解。
勞動圖說的內容並不長,廷臣們很快就看完了。
葛守禮麵色凝重的放下了勞動圖說,看著張居正鄭重其事的問道:“這都是元輔教給陛下的嗎?”
“是嗎?不是吧,好像是的。”張居正也由衷的產生了一種迷茫,裡麵的每一句話都是他說的,《管子是他教的,《孟子是他教的,《大學衍義補是他從舊紙堆裡翻出來的。
內容上,確實沒有超過他教授的內容,但總結精準到位。
“元輔,厲害!”戚繼光合上了書帖,由衷的說道。
張居正搖頭說道:“是陛下英明。”
“元輔先生既然對物情有如此理解,為何不肯與我說明?我可是國朝司徒,專事財經。”王國光看完之後,醍醐灌頂,語氣裡有些埋怨,對物情理解如此之深的張居正,卻不告訴他。
你早就想明白了,讓我一直這麼糊塗著,你好意思?
張居正試探性的說道:“大司徒,有沒有一種可能,是我還沒想明白的問題,陛下想出來並且總結了下來呢?”
葛守禮歎為觀止的說道:“元輔先生為了陛下威福之權,真的是儘心竭力了。”
葛守禮的意思是皇帝是張居正的徒弟,有好東西當然緊著陛下分享,再以陛下的名義刊行,給陛下親政增加籌碼,從解刳院、寶岐司、矛盾說,公私說再到現在的勞動說,全都是如此。
你王國光就是國朝乾吏,還差著一層關係呢。
“陛下所悟,臣如何敢竊據天功?”張居正仍然搖頭。
朱翊鈞笑著問道:“先生不教,朕如何自悟?”
張居正選擇了認輸,皇帝講道理已經很厲害了,現在直接拿出了詭辯大法,先有雞還是先有蛋,這個問題,當下是論不明白的。
王崇古是最後看完的勞動圖說,他猛地站了起來,糾儀官眼睛瞪大,立刻來到了王崇古的身邊,手已經伸出去,一旦王崇古有進一步的動作,將會被立刻拿下。
趙夢祐想不明白,為何陛下要留著王崇古在朝。
言官彈劾了很多次,陛下隻要就坡下驢,王崇古這個族黨的最後餘孽,不死也得離開朝堂,但是陛下始終沒有動王崇古的意思。
可趙夢祐對王崇古極為忌憚,因為王崇古有武藝在身,他會耍大刀,商賈世家,多數都會些武藝,因為行商沒點武藝傍身,是行不了商的。
所以,王崇古有失儀的地方,糾儀官立刻就到了跟前。
譚綸也有武藝傍身,但是譚綸跟人吵架,拍桌子的次數多了,甚至還打算拂袖而去,趙夢祐都從未阻攔過譚綸。
十分明顯的差彆待遇。
朱翊鈞揮了揮手,糾儀官領命退到了一旁。
“大司寇,為何如此震驚?”朱翊鈞好奇的問道。
王崇古其實沒太注意到糾儀官的動作,他拿著勞動圖說俯首說道:“就是這樣,本該這樣!交換為陰,使用為陽,任何的生產都是圍繞著實現使用價值去實現,臣多年疑惑,茅塞頓開!”
“陛下英明!”
王崇古其實在踐履之實的時候,也會遇到很多的困惑,在這些困惑麵前,很容易走各種的彎路,而現在這本勞動圖說,解答了他內心許多疑惑的問題。
困而知之,王崇古的激動可想而知。
王崇古拿著勞動圖說,驚駭無比的說道:“而勞動也分為了陰陽二種,一種是形而下的踐履之實的勞動為陽,一種是形而上的謂之道的勞動為陰,形而上的勞動,看似是脫離了踐履之實,但是決計是勞動中不可缺失的部分,形而上謂之道是發現、是總結、是改進、是運用。”
“這兩種勞動是沒有貴賤之分的,因為形而上來自形而下,形而下又來自形而上,是相輔相成的。”
王崇古很是激動,有了這個理論基礎,賤儒們再說他興利之臣,那王崇古就有話說了,至少擁有了反駁古墓派的理論依據。
“朱中興也不一定是朕一人,是期盼天下向治者眾人。”朱翊鈞笑著說道:“就交給葛總憲負責刊印吧。”
朱翊鈞正襟危坐的說道:“宣小佛郎機使臣安東尼奧吧。”
今天會在廷議之前接見安東尼奧,安東尼奧坐水翼帆船被顛的吐了一天,差點把胃都給吐出來,這歇了好幾日才徹底緩過勁兒來。
朱翊鈞已經是第三次接見安東尼奧了。
“偉大到至高無上、英明到囊錐露穎的陛下,臣又從遠方而來,見到了陛下,是臣的榮幸。”安東尼奧用一種近乎於誇張的語調,讚揚了朱翊鈞。
“希望日後,你坐到了葡萄牙國王的位置上,依舊如此的恭敬。”朱翊鈞直接忽略了安東尼奧的馬屁,將大家的關係簡單為了互相利用的關係。
彆看安東尼奧現在一副狗腿子的模樣,還不是想買大明的船,需要他這個皇帝的聖旨。
安東尼奧這個小偷,居然學會了用成語,囊錐露穎是一個很常見的成語,意思是才華掩蓋不住,就像是放在袋子裡的錐子,一定會露出鋒芒來。
“上次你帶來了一份國禮,朕回禮了雙麵天鵝絨四合如意繡龍補衣,這次回去就帶回去吧,馮大伴,使者遠道而來,將準備好的賞賜賜予。”朱翊鈞看著馮保說道。
馮保一甩拂塵,吊著嗓子喊道:“貴使遠道而來,特賜白銀一百兩,紵絲四表裡、加賜,毫表一隻,國窖五瓶,少示優眷不必辭,欽此。”
安東尼奧打開了毫表,瞪大了眼睛,看著上麵的表針,驚訝無比的說道:“這是,秒針?”
“對的,一日一百刻不便計數,改為九十六刻,每個大時辰八刻,每個小時辰四刻,一個小時六十分,一分六十秒,由皇叔朱載堉修改計時製,此為鄭王表。”朱翊鈞專門把這個表定名為了鄭王表,這是朱載堉出自鄭府。
一日百刻,一刻百分,一分百秒的百進製,這個秒的單位太短了,以現在的技術根本無法實現,而且還不能跟大小時辰換算,一百除以十二時辰和二十四時辰都不方便,最後形成了六十進製的,六十秒等於一分,六十分鐘等於一小時辰。
六十進製,大明自古有之,天乾地支,六十年為一甲子。
“這個非常精準。”安東尼奧看著手中蛋,心中五味成雜。
紐倫堡蛋隻有時針沒有分針,而眼下的毫表,有了時分秒三種針。
朱載堉也是考古式科研,把北宋的水運儀象台的原理搞明白後,理解各種齒輪作用就沒有什麼難度了,至於精益求精,大明的工匠,從來不缺少這個。
“你入京來請命買船,朕已經寫好了船證,一並賜下。”朱翊鈞沒有耽誤時間,直接把船證給了安東尼奧,這是之前談好的買賣,安東尼奧用各種農作物的種子換到的待遇。
安東尼奧見狀再拜,真心實意的說道:“陛下信守承諾的美名,將由臣帶回泰西,陛下的慷慨和仁慈,必然傳唱於地球的每個角落。”
“正如同神在人間一樣。”
天底下哪有什麼信守承諾的生意人,安東尼奧以為此次進京可以買到船,至少得被扒掉一層皮,可是這張極其珍貴的紙,就這麼輕鬆的到了安東尼奧的手中。
安東尼奧不能理解皇帝在這個帝國的權威,這種說一不二的權威,隻有神降臨人間能與之媲美。
“你能來朕還是很開心的,你一次隻買兩條船,朕非常不滿意,你不能多買兩條嗎?”朱翊鈞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買的太少了,多買點,有利於促進絲銀對流。
大明需要白銀,非常的需要。
朱中興即是皇帝一個人的筆名,也是一群期望大明再起的人的筆名。求月票,嗷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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