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已經全然理解了張居正到底在說什麼,門閥政治,其實皇帝就是最大的門閥,連李世民都想要皇帝李氏是天下第一世家。
如果皇帝做不到是最大的門閥,那就會被換掉。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朱翊鈞想起了劉禹錫的《烏衣巷,說的是王家和謝家堂前的飛燕飛入了尋常人家,其實就是說在魏晉南北朝時候,在朝中舉足輕重的王氏和謝氏逐漸沒落,他們家的女兒開始嫁寒門,寒門也有門第,而不是普通百姓。
但是王氏和謝氏的沒落不代表著士族門閥已經走入了窮途末路之中。
像清河崔氏,終唐一朝,就出了十二個宰相,而博陵崔氏出了十六個宰相,七姓十家在大唐的政治活動中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幾乎壟斷了整個唐朝政治和權力。
張居正繼續說道:“士族,是兩漢豪強逐漸演化而成,豪強的士族化,在東漢時達到了頂峰,東漢末年的三國亂世,盛世王權在頻繁的亂戰中,步入了低穀,東漢末年,可謂是:官僚世家盤根錯節,地方豪右武斷鄉曲。”
“世入建安,天下四分五裂,士族在亂世中開始蓬勃發展,皇權的淪喪受到的最大衝擊,不是士族,而是宗教,黃巾以道為號,孫恩、孫泰借五鬥米教起事,北魏僧侶起事更是屢屢,宗教的崛起,衝擊著萬民輻輳於皇權,皇權被宗教威脅,皇權隻能向士族聯合,九品中正製就是聯合的契約。”
“將一家物與一家,改朝換代熟視無睹,腆事新主不以為恥。”
“魏晉南北朝,中國至暗之時,最為無恥的時代。
張居正講門閥,沒有講的那麼詳細,他就是個綜述,真的要說清楚這段,沒有個上百萬字,是完全說不清楚的,張居正介紹的是曆史大勢,比如他就沒提到西晉末年,兩代皇帝被匈奴俘虜,衣冠南渡,半壁江山割讓等等。
張居正很了解這段曆史,越是了解,越是覺得魏晉南北朝,是最無恥、最荒誕、沒有一絲美好的時代。
“門閥政治的終結,世人常常說是黃巢殺的乾乾淨淨,徹底終結掉了門閥。”朱翊鈞看著漫天的星辰說道。
“非也。”張居正並不讚同這個觀點,門閥在東漢末年有著其先進性,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門閥在整個江山社稷之中,負麵作用越來越大,這些個士族,奴婢千群,徒附萬計,部曲無算,彼此征伐不斷,這就造成了五代十國的黑道政治格局。
張居正不喜歡兩宋,但是他很喜歡宋太祖趙匡胤,因為宋太祖終結掉了五代十國的黑道政治,讓天下重新變得有序起來,如果要劃分的話,宋太祖應該劃分到五代十國去,而不是南北兩宋。
趙二搞出什麼祖宗成法不可變,直接就把趙大一輩子的革故鼎新給破壞掉了,兩宋的大宋,不是趙匡胤的大宋,而是趙二趙光義的大宋,所以兩宋的恥辱和悲劇,很大程度上,趙大不背鍋。
“陛下以為,當下大明朝最公平的是什麼?”張居正選擇了詢問,而不是直接回答。
“科舉取士。”朱翊鈞思索再三,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大明最公平的事兒,隻有科舉了,尤其是在朝堂清明,科場舞弊現象不是那麼劇烈的時候,科舉就是大明最公平的事兒。
萬曆二年、萬曆五年的科舉,都是張居正負責,所以朱翊鈞並沒有見識到科舉舞弊的破壞力,萬士和曾經講過正統四年主考官裴綸因為不肯同流合汙,不肯讓科場烏煙瘴氣,被逼致仕的故事。
“消滅門閥的便是科舉。”張居正頗為感慨的說道:“門閥世家是如何維持自己超然的地位?金錢?部曲?都不是,憑借的是對政治權力的壟斷,唐時,大唐的中樞,七姓十家完全占據,寒門少之又少。”
“那麼門閥世家,又是如何做到對政治的壟斷?”
“僅僅是依靠著祖墳冒了青煙,出了一個高官之後,出了個文豪,弄了個書香門第,這不是算是世家,世家最核心的便是家學,門閥世家掌握了對知識和對知識解釋的壟斷,形成了對政治權力的壟斷,進而維持自己的超然地位。”
“所以,消滅門閥的從來不是朱溫也不是黃巢,而是科舉製度下催生出來的無數地主縉紳,這些地主縉紳逐漸代替了門閥在政治中的地位,成為了皇帝的打手,從至高無上的皇權中獲取了特權作為勞動報酬,保證百姓們不會組織起來,揭竿而起,顛覆朝廷。”張居正剖析了門閥政治的核心要義。
“朕明白了。”朱翊鈞吐了口濁氣,點了點頭說道:“朕討厭賤儒,是因為賤儒在門閥化,動不動就說自己是詩書禮樂簪纓之家,占著半縣的土地,形成了門閥,威脅到了朕的地位和權力,所以朕厭惡他們。”
張居正看著朱翊鈞,帶著無限的感慨說道:“嘉靖三十五年,臣從湖廣方外山人,再次回到了朝堂,告訴世宗皇帝,天下困於兼並,但是已經被囚禁在了西苑的世宗皇帝,心中的壯誌已經被反反複複的失望磨滅成為了絕望。”
張居正對世宗皇帝的認識,也是不斷變化著,在剛剛中式成為了進士的時候,他也義憤填膺,天下未平,風雨飄搖,道爺你怎麼忍心在西苑裡一心修道?
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張居正對政治理解的不斷加深,他發現,道爺大抵是被囚禁在了西苑,而不是真的一心向道,垂拱無為而治,否則海瑞那道治安疏到禦前的時候,海瑞就已經死了。
“天下困於兼並,兼無可兼,並無可並,這些地主縉紳們,已經變成了實質上的門閥,因為他們已經壟斷了對知識和對知識解釋,進而壟斷了政治權力,他們占據了天下大部分的土地,皇權被束縛在了小小的四方城裡,寸步難行。”朱翊鈞完全聽明白了張居正的意思。
縣衙裡的書吏現在是舉人或者生員充任,而這些地方的舉人和生員,莫不是這些士族家中所出,地方權力被已經蛻變成門閥的士族們所壟斷,而朝廷的權力也在緩慢的發生著固化,這些出身豪奢之家的進士們,在朝廷鼓噪風力輿論,影響朝廷的決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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