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坐坐坐。”朱翊鈞滿臉的笑意,搖頭說道:“本就是可有可無,朕接見忠順夫人,也是表達對忠順夫人和解的認可,等到鏐兒大婚後,給他塞個海拉爾便是,說起鏐兒,朕就來氣,這混小子,其他事都極為懶散,唯獨習武之事,格外熱忱,朕還以為他有建功立業之雄心,根本不是!”
“草原的烈馬,還是在草原上奔馳為宜。”
三娘子是草原上的海東青,那就在草原上飛翔,把翅膀折斷,豢養在鳥籠子裡,那她就失去了天空,大明不是草原,她作為俺答汗的夫人,仍然可以東奔西走,可在大明,絕無可能了。
朱翊鈞對三娘子極為欣賞,這份欣賞是基於政治人物對政治人物的欣賞,三娘子能數年如一日的踐行她的政治主張,將和平帶回草原,是她對政治許諾的實踐,如果站在草原人的立場上,三娘子的確是個英雄人物。
“陛下聖明。”張居正聽聞陛下真的無意於此,便也沒有再過於堅持,他支持陛下的一切決定,他現在的職責是擁護。
朱翊鈞以為張居正會堅決反對,可他的態度出乎朱翊鈞的預料,結合小鐵路通到北土城之事,朱翊鈞疑惑的說道:“先生倒是越來越縱容朕了,這讓太後知道了,怕是要降懿旨怪罪先生了。”
張居正端著手,略有些嚴肅的說道:“陛下,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弊則新;少則得,多則惑,是以聖人抱一為天下式。”
“這天下事兒,過分苛責,吹求過急,都會出問題的。”
這段話出自《道德經》,中庸之道,可不是儒家獨有。
道理張居正明白,曆史上,他對萬曆皇帝就有些過分嚴苛,吹求過急了,最終導致萬曆皇帝對張居正心懷不滿,這也直接導致了萬曆皇帝在張居正死後清算了張居正。
現在,陛下踐行大道之行,旁支末梢,不必過分要求。
朱翊鈞看向了堪輿圖,目光凝聚在宣府大同,平靜的說道:“這小鐵路極好,若是有一條能通往宣府大同,咱們大明何懼北虜?”
北宋從建立到滅亡,一直在謀求收複燕雲十六州,大明的京畿是燕雲十六州,是燕,宣府大同也是燕雲十六州,是雲,大同府古時是雲中君,是雲州。
燕雲十六州對中原王朝有多麼多麼重要?得燕雲者始得天下。
沒有燕雲十六州,廣袤的華北平原就始終處於北虜的鐵蹄之下,在北宋初年,宋太宗趙光義見無法收複燕雲十六州,隻好大量遷徙華北平原上的百姓,在華北平原上四處挖坑填湖泊,白洋澱,就是那時候挖出來的,為了防備鐵蹄南下,北宋三易回河,反複折騰黃河這條地上河,弄的沸反盈天,百姓苦不堪言,北宋朝廷拒敵的主要策略,就是妄圖以水帶兵阻攔鐵蹄。
大明北方冬天會上凍的,完顏宗望隻用半個月的時間,就從燕山府(北京)打到了開封府,戰術是跳蛙戰術,不攻擊城寨,直逼北宋都城。
最後北宋也滅亡於北虜南下,金國完顏宗翰、完顏宗望南下,俘虜宋徽宗和宋欽宗,北宋滅亡。
沒有燕雲十六州,就等同於終日生活在恐懼之中,胡人可以從華北平原南下,可也以從大同南下,直逼太原,太原城破,則天下亡。
自從石敬瑭將燕雲十六州獻給了契丹人之後,自此長達四百三十二年的時間,燕雲之地,皆在胡虜之手。
洪武元年,徐達、常遇春,攻破元大都,儘克燕雲之敵,自此燕雲之地,再歸漢人之手。
燕雲在手,才能稱自己為中原正朔。
但是燕雲之地,又因為太行山山脈和燕山山脈交接處,以內三關,即居庸關、紫荊關、倒馬關,分為了山外九州和山內八州,亦稱山後九州和山前八州,太行山和燕山交彙,讓山內很難馳援山外。
如果能修一條馳道,從京師到宣府,內外溝通,北虜將會徹底失去機動優勢,大明京營可以在三天內馳援到宣府,五天內馳援到大同,給俺答汗吃上熊心豹子膽,他也不敢襲擾邊關。
從京城到宣府(張家口)這段鐵路,在後世也是中國的第一條自己的鐵路,詹天佑的京張鐵路。
這條鐵路的意義就在於,俺答汗膽敢再跳,朱翊鈞就能打的他親媽都不認識。
這條鐵路的意義就在於,一旦修通,就再也沒有晉黨,晉商再也不敢左右橫跳了。
大明朝廷將加強對西北的控製,到那時,大明心心念念的河套,才有徹底收複和統治的可能,那時,河套,才算是真的回來了,因為河套處於大明京營快速投射、快速反應的範圍之內。
“很難,但必須要做,五年、十年、一百年也要做。”張居正看著堪輿圖,目光閃爍著堅毅,一旦他決定要做的事兒,他一定會做成,一如當初他從四處遊玩再回到京師,要大明振奮的意誌。
張居正站起身來,走到了堪輿圖前,點在了地圖上說道:“再有一條到遼陽,到撫順,到奴兒乾都司,到永寧寺!”
奴兒乾都司,成祖文皇帝在永樂年間設立,在黑龍江的出海口,一直到萬曆六年,奴兒乾都司下轄衛三百八十四,所二十四,驛站七,寨一,統稱三八四衛,相比較永樂年間的一百三十衛,增加了二百五十四衛所驛寨。
一直到萬曆六年,大明一直沒有放棄過對奴兒乾都司的統治,而且一直在加重對奴兒乾都司的軍事羈縻,直到萬曆四十七年,薩爾滸之戰,大明大敗,才失去了奴兒乾都司。
張居正的意思是,再修一條馳道到黑龍江的出海口,李成梁就絕對不可能擁兵自重,大明朝廷和李成梁都可以體麵。
李成梁在張居正眼裡,依然是割據一方的軍頭,仍然有擁兵自重、弛防徇敵的可能,即便是李成梁真的聽調又聽宣,一副大明忠骨的模樣,大明皇帝讓他進京,他就進京來,讓他打誰,他絕不含糊,但他很有可能成為大明的安祿山。
“善。”朱翊鈞沒有吹求過急,甚至沒問張居正打算什麼時候做,怎麼做,他既然說了,就一定會做,張居正是朱翊鈞的太傅,君臣十分相似,重信守諾,說到一定會做到,說殺你全家,剩一根蚯蚓都是食言。
鴻臚寺卿陳學會將陛下的打算告訴了妾室,三娘子的妹妹到了四夷館,見到了三娘子。
“得之我命,失之我幸,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三娘子得知了皇帝的意誌後,略顯有些頹然,大明皇帝不在意,她也強求不得,她的確想要個孩子,但她現在的身份,孩子的父親,必須要足夠的尊貴。
陛下不肯,她就隻能絕了這個心思。
至於潞王朱翊鏐?一個小屁孩罷了,給潞王塞個海拉爾,草原明珠就是。
“姐姐,夫君說,姐姐思慮不周,所圖之事,未曾顧忌彼此體麵。”妹妹有些不理解的問道。
三娘子訝異,眉頭緊蹙的說道:“彼此體麵?俺答失了體麵,大明也失體麵不成?”
三娘子思索片刻,恍然大悟,大明朝廷也會失了體麵,因為她被臨幸了,大明就勢必要給她一個身份,那大明皇帝作為大明君父,豈不是奪了臣子順義王的妃子?
上一個這麼乾的還是唐玄宗李隆基,老扒灰,搶了兒子壽王李琩的兒媳婦楊玉環!
大明也有自己的國情,這麼乾,確實是有些胡鬨了。
萬曆七年五月初七,三娘子在文華殿覲見,朱翊鈞表示了對和解的支持,並且做出了恩賞,希望三娘子一如既往的發揮她的作用,代表北虜內部的和解勢力,繼續持續推動大明和北虜徹底和解,同時表示大明朝廷對俺答汗與土蠻汗之間的戰爭高度關注,重申了大明的立場,希望雙方能夠死磕到底,打出風采,打出水平。
三娘子表示會作為和解勢力的代表持續推動和解,同時恭喜大明皇後有了身孕,三娘子說:皇嗣是大明的國本,皇後有了身孕代表大明頂層的穩定有序,北虜和解勢力也希望看到大明的穩定帶來的政策的延續。三娘子著重提到大明朝廷對右翼諸部的施壓,引起了諸多不滿,希望大明能夠履行承諾,在收到‘賀禮’之後,能夠不再軍事支援土蠻汗。
三娘子代表個人表示了她自己的對龍種的羨慕。
“敲詐勒索就是敲詐勒索,忠順夫人太客氣了,希望忠順夫人回到草原之後,一切順遂。”朱翊鈞在接見的最後,再次直言不諱,什麼政治施壓,分明就是敲詐,朱翊鈞大方的承認了。
對於皇帝不要臉這件事,三娘子也不是第一次見了,陛下一直是這樣的人,有話直說。
“陛下,我有一件事一直想不明白,那些個墩台遠侯們,就很奇怪,按理來說,他們在刀尖舔血,性情應該暴戾無比,可是我觀夜不收曆年所為,並無過多的窮凶極惡。”三娘子發出了自己的疑惑。
就很奇怪,墩台遠侯夜不收們,腦袋彆在褲腰帶上搜集情報,本該是窮凶極惡之徒,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才是,但這麼多年了,除了朝廷賦予的燒荒任務之外,墩台遠侯真的是在收集情報,他們就像是一個個幽靈在草原飄蕩一樣,並沒有做出太多的惡事。
當然也有個彆的例外,但三千人的編製,一百七十餘年,出幾個個彆的案例,也很正常,這些夜不收們,絕對不是惡貫滿盈。
朱翊鈞思索了片刻說道:“因為他們的身後,是家。”
“家…”三娘子重複了一句,重重的歎了口氣,草原沒這個概念,天為被、地為床,逐水而棲,四海為家。
“臣妾告退。”三娘子再次五拜三叩首,離開的時候,又回頭看了一眼皇帝,陛下的模樣是極為周正的,若是能喜結良緣,這後人無論是個皇子,還是個公主,都是極其好看的。
奈何,奈何。
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
三娘子看陛下也在看她,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一席夏風而過,殿中羅幕皆起,青絲飛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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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