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個朝廷冊封的一品誥命夫人,草原和解派的代表人物,朝廷也不會真的把她斬首示眾,這些船舶票證,就是她日後的養老錢。
這幾年她越來越頻繁的往來大明,也是這個考慮。
“忠順夫人這次采購了不少的海帶,土蠻汗的兒子布延也有意采購,但王次輔既然已經許諾給了夫人,自然不會出爾反爾,但是明年,海帶就不是這個價錢了。”朱翊鈞說起了海帶這個商品,山東的海帶在大明的內地非常暢銷,沿海人口密集區域用不太到,但這東西,在草原上頗受追捧。
“海帶真的能防大脖子病嗎?”三娘子任有些不確信的問道。
朱翊鈞指了指自己說道:“解刳院的大醫官們拿朕和潞王研究出來的成果。”
海帶,就是海菜,在唐朝就已經出現了,在宋元明都是禦菜,所以大明皇室很少有長成大脖子的畸形,這一點是解刳院李時珍和陳實功經過反複研究確認,並且在山東進行過範圍性的實驗。
三娘子略顯無奈,她非常明確的知道皇帝陛下的打算,就是在利用商品優勢抽草原的血,尤其是草原的機動力,一旦草原人跑不動了,那就離徹底和解不遠了。
僅僅在海帶生意這個邏輯裡,要想得到更多的海帶,就要養更多的羊,養了羊就養不了馬,草原失去了機動性,就失去了進攻和遷徙的能力。
但明知道大明皇帝的圖謀,三娘子其實也做不了什麼,反抗不了,乾脆躺平任皇帝為所欲為了。
“明年,還要漲價嗎?草原真的快被陛下給榨乾了,彆漲價了,明年妾身再至大明,給陛下帶幾個海拉爾,給陛下敗敗火。”三娘子選擇了當麵行賄,草原的明珠,可是大同娘子的主要構成部分。
大同娘子,揚州瘦馬,天下聞名。
“你嫌貴?朕也嫌貴,但這東西大明自己都不夠,賣給草原已經是仁至義儘了,忠順夫人不要太貪心,漲價是必然的,草原多養點羊不就換到了嗎?”朱翊鈞根本不吃這一套,美人他有的是,草原馬匹還是太多了。
“陛下不喜歡海拉爾,若是陛下不嫌棄妾身殘花敗柳,看妾身行不行啊?”三娘子的話帶著些許的旖旎,倒是不在乎這偏殿上的宦官和宮婢們的眼神。
朱翊鈞嗤笑一聲說道:“說正事。”
三娘子提起這茬,也是頭疼無比的說道:“多養羊,陛下當妾身不想?那俺答汗和土蠻汗打的你死我活,這戰馬死了不少,俺答汗甚至遣人去了後山問瓦剌要馬匹,明年啊,草原的馬群怕是又要多了起來。”
“陛下趕緊把他們一鍋燴了得了,省的他們二人,為了那些有的沒的、沒頭沒影的事兒,打的你死我活,耽誤放羊。”
草原語境下的後山,就是瓦剌和林,以前成吉思汗的龍興之地,元世祖忽必烈帶著漢侯去屠了一遍後,那地方又成了放馬的地方,瓦剌這個詞的意思就是放馬奴。
馬哈木、脫歡、也先三代受大明冊封,瓦剌部逐漸坐大,又贏了大明一次,俘虜了明堡宗朱祁鎮,瓦剌的勢力在也先手裡達到了頂峰,但很快隨著也先在景泰四年死於內訌,連腦袋都被送到了大明換了賞錢,瓦剌部快速衰落了下去。
胡虜無百年之運。
到現在,俺答汗擊破了瓦剌和林,三娘子是瓦剌人,就是那時候被俘虜的,所以瓦剌人又變成了放馬奴,俺答汗和土蠻汗的衝突,打著打著,馬匹不夠用了,俺答汗就問後山要馬匹了。
三娘子很煩躁,鹽巴、鐵鍋、茶葉、海帶,都是草原人急需之物,兵禍之下,搞得連放羊都沒辦法好好放了。
三娘子坐直了身子說道:“陛下,其實騰格裡、撐犁、長生天,翻譯成大明的話,其實就是乾坤的乾,就是天,老天爺的天,不是個人變成了神,而是一種規則,天蒼蒼野茫茫,遊牧的草原人麵對自然的敬畏和信仰。”
“最高的騰格裡天神,住在天山上最高的神,是蒙客·騰格裡。”
最後一句是三娘子唱出來的,是草原祭祀禱告的一句話,是成吉思汗之後出現的。
“忠順夫人突然說到這個是何意?”朱翊鈞有些疑惑的問道,這聊做買賣的事兒,怎麼扯到長生天這三個字上去了。
三娘子沒有回答皇帝的問題,而是繼續說道:“成吉思汗征伐泰亦赤兀部時候,登上了高地,鋪好了馬鞍,把金腰帶掛在脖子上,合掌禱告說:我作為可汗,不是因為我有強健的體魄,而是我順應天命;我作為可汗,不是因為我有超人的智慧,而是我依賴天恩祖德;我可以掃平仇敵,是蒼天的眷顧;賴長生天之讚力,得天地之幫助。”
“陛下發現了嗎?”
“發現了什麼?!”朱翊鈞根本沒聽明白三娘子在講什麼東西,這東扯西扯的到底在說些什麼。
三娘子這才開口說道:“草原其實和中原信奉的都是天,不是具體的人,不是人變成了神,也不是教義,而是一種天命之下的規則,這和佛家、泰西的景教、回回的買買提,是不一樣的,草原、中原的信仰和彆的地方不同。”
泰西的教派信奉的是耶叔,佛家的如來佛祖是悉達多·喬達摩,回回的是先知買買提,這和草原的長生天、中原的老天爺,不同的地方就在於,彆的信仰,都是存在過的人。
如果按照宗教的基本規律,成吉思汗取得那樣的成就,草原應該信奉成吉思汗才對,但草原的共識仍然認為成吉思汗是人間的王,而不是天上的神,所以信仰還是長生天,或者說,老天爺。
“史記說,匈奴是華夏苗裔,應當是有道理的,陛下趕緊進攻吧,吊民伐罪,把土蠻汗和俺答汗這兩個虜王,趕緊抓到京師來斬首示眾吧!”這就是三娘子談到長生天實際上就是老天爺的根本目的,都是一家人,作為四海一統之大君,作為皇帝陛下,趕緊王化草原!
她在催促皇帝趕緊武力征服,加上政治、文化、經濟的羈縻,讓草原人安安穩穩的放羊,過幾天安生日子。
朱翊鈞聽明白了三娘子到底在講什麼,點頭說道:“大明騎兵隻有萬餘,力有未逮,朕隻能說儘快吧。”
“那妾身就在歸化城洗乾淨等陛下俘虜妾身哦!”三娘子站起身來,結束了這次的奏對,反正偏殿召見,除了宮女就是宦官,她也不嫌丟人,本該寫起居注的中書舍人,總是在入廁。
“淨胡說。”朱翊鈞揮了揮手,又囑咐了馮保幾句,三娘子要在京師過年,不必安排在四夷館,安排在會同館驛就是。
三娘子站在文華殿前,看著漫天的大雪,這場雪很大,她知道今年仍要在京師過年了,她真的好好研究過長生天的具體含義,長生天是無形的、存在於萬事萬物、時間和空間的規則,和中原的天命觀是一個東西。
她回頭看一眼皇帝,知道自己離久居大明的時間不遠了。
對於三娘子期望發生的事兒,朱翊鈞隻能說,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
朱翊鈞是個重信守諾的人,這一點,是大明內外人人周知之事,但到了現在,朱翊鈞有一件事,仍然沒有兌現,就是當初答應過譚綸收複大寧衛和河套之地,這個承諾隻實現了一半,還有一半未曾實現。
承諾不兌現,朱翊鈞也是如鯁在喉,但現在大明的騎兵仍然沒有足夠的機動力征伐草原,萬曆七年第一次廷議,張居正就說,今年新政的主要方向,還是富國強兵,強兵是擴大海防巡檢的數量和組建騎兵。
大明在洪武和永樂年間,長達十三次對草原大規模進攻,自此之後,大明對攻伐之事,就逐漸失去了興趣,也失去了進攻的能力,隨著興文匽武的大勢所趨,進攻逐漸成為了一個奢求,大明隻有一個張居正明確提出過振武強兵,並且付諸於實踐,其餘的首輔,都沒有如此明確的這麼說過,即便是到了明末,各種督師層出不窮,仍然是以文禦武。
連說都不敢說,可見振武二字的阻力有多大。
張居正被百官所詬病的地方一共有三個,第一是考成法,把百官當牛馬使喚;第二個就是振武,作為文官,給武將事權,算什麼文官;第三個就是搞一言堂,阻塞言路。
朱翊鈞伸了個懶腰,大明蒸蒸日上!
他有時候很羨慕朱翊鏐,這小子最近在家裡搞了個花台,讓萬國美人登台跳舞,根本不顧及嚴冬,連褲子都不給美人穿,玩的很開心,羨慕也隻是羨慕一下罷了,朱翊鈞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鐵嶺衛,李成梁花樓外,新任的巡按禦史侯於趙,在經過了長達半月有餘的跋涉下,終於來到了遼陽赴任,剛到遼陽,侯於趙就把巡撫周詠叫上一起逛花樓了。
侯於趙是個循吏,周詠是個儒生,周詠很不喜歡鐵嶺衛,把這裡叫做魔窟,也很不喜歡花樓,把這裡看做是龍潭虎穴,有辱斯文。
侯於趙到地方,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把周詠拉到了鐵嶺衛,大家一起逛花樓。
“寧陽侯軍伍出身,他喊伱來,你不來,他當然是事事都給你對著乾啊。”侯於趙在大寧衛搞屯田的時候,就聽說了李成梁和周詠之間的矛盾,起初,是一個很小的矛盾,甚至連口角之爭都算不上,但是這矛盾和間隙越來越大,甚至弄到了文華殿上。
侯於趙看著周詠仍然不肯向前走,隻好繼續說道:“並沒有根本上的矛盾,說開了就好了。”
萬曆六年,遼東大捷,李成梁長驅二百裡,斬首千餘,硬生生的拓土五十餘裡,建營堡三百座,墾田兩萬餘頃,李成梁再能打,拓土、屯耕、營堡都是周詠乾的活兒,周詠沒有掣肘,反而助力極多,提供了穩定的補給和後方。
侯於趙熟讀矛盾說,並不認為李周二人已經徹底分道揚鑣了。
侯於趙看周詠還是抹不開麵子,伸手一拉,走進了花樓之內,一邊走一邊說道:“走,進去玩玩,早就聽聞了花樓的名號,今天就來見識見識。來都來了!”
“周巡撫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失敬失敬,快請!”李成梁大笑著走了出來,他其實一直在門口看,等著周詠一走進來,就趕忙迎了出去。
周詠是從遼陽到鐵嶺衛,這是周詠認了慫,是給了他老李麵子,李成梁不能給臉不要臉,一等周詠進門,之前的事兒,就隨著北風呼嘯而過,誰都不再提就是了。
這次是王崇古寫信說和,大明皇帝派了人過來勸,要是還鬨的那麼難看,朝廷對遼東局麵的判斷,會進一步的惡劣。
朱翊鈞不止一次強調過,朝廷需要一個萬士和這樣圓滑的人。
上一章把遼東巡撫的名字搞錯了,周詠寫成了周延,已經做了更改,周延沒做過遼東巡撫,周詠嘉靖四十一年壬戌科三甲第五十七名進士。萬曆五年由大理寺左少卿改左都禦史巡撫遼東,萬曆六年五月,錄遼鎮斬獲功,升右副都禦史,萬曆十年十一月升兵部左侍郎,總督薊遼,保定,萬曆十一年給事中馮景隆彈劾周詠附逆張黨,被罷黜為民。在求月票,嗷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