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群臣都看向了張居正,略顯呆滯,事情發展的趨勢,總是讓人捉摸不透,莽應龍很能打,大明一直都非常清楚,而且也支持這孟珙、孟養土司跟莽應龍打過兩次,算是有輸有贏。
朱翊鈞伸出手,往下按了按說道:“先生,朕捋捋,果阿總督府在馬六甲海峽節節敗退,所以派了自己的船長前往東籲,跟東籲王談共伐大明大業。”
“對。”
“東籲王莽應龍和船長貢卡洛談的極好,雙方一拍即合,把酒言歡。”朱翊鈞一拍手繼續問道。
“是的,莽應龍的崛起,攻打前勃固王國時,就和紅毛番關係莫逆,曾經雇傭過紅毛番傭兵,和紅毛番學習火銃、火炮,雙方關係還算不錯,雖然有過一些衝突,但總歸是可以交流的。”張居正補充了一下背景,莽應龍攻打白古城時進攻不利,就曾雇傭了紅毛番。
朱翊鈞眉頭緊鎖的繼續說道:“本來形勢一片大好,莽應龍的兒子莽應裡,要搶紅毛番,紅毛番不肯,起了衝突?這衝突起的沒有任何邏輯可言。”
“紅毛番這些禮物本來都是要送給東籲王的。”張居正手中的奏疏是巡按雲南僉都禦史王希元呈送的,王希元是張居正的嫡係,曾經在和高拱的決戰中,充當急先鋒的角色,萬曆三年,前往雲南督辦滇銅鑄錢。
王希元的信息非常全麵,整件事突出的就是一個魔幻,莽應裡的搶劫,突出的就是一個為所欲為。
朱翊鈞思索了片刻說道:“這衝突莫名其妙的,是不是疑兵之計?故意讓我大明放鬆警惕?”
“陛下,自從莽應龍手上重病纏身,整個東籲,已有分崩離析之相。”張居正不認為是計策,莽應龍是東籲王,他病重,人心思動,不少世襲土司,已經開始準備等莽應龍一死,就脫離東籲,甚至有幾個土司,和黔國公府聯係,希望大明能夠趁著動亂,一舉南下東籲。
消息來源非常可靠,是莽應龍的心腹大臣,雲南隴川人嶽鳳的消息,這就是個兩麵三刀的敗類,但消息經過了多方核驗,都十分準確。
“莽應裡無德,不為人君。”張居正思索了一番,評價了莽應裡。
這家夥十三歲開始跟隨父親作戰,嗜殺成性,殺俘如殺雞,經常輕軍冒進,導致戰局陷入危難之間,為人極為狷狂,本來投降莽應龍的木邦國主罕拔,因為莽應裡又脫離了東籲。
胡作非為、膽大包天,一個典型的、沒有任何約束的天生貴人,就是這個樣子。
如果沒有皇帝、太後的約束,潞王朱翊鏐大約也會變成那般荒唐。
“經過莽應龍整整五十年的征戰,整個雲南之外都在他的控製之下,輝煌一時的東籲王朝,在莽應龍去世之後,莽應裡是否能夠繼承大任?至少大部分的東籲土司,不這麼認為。”張居正將一堆的奏疏呈送到了禦前。
朱翊鈞看完了黔國公、雲南方麵的奏疏,看了許久,才徹底認可了張居正的說法。
“黔國公沐昌祚、雲南巡撫劉世曾、參政趙睿、副使胡心得、僉事楊際熙、四川總兵劉顯等人皆言,防止西南生變。”朱翊鈞的手指在桌子上不停的敲動著。
非常有趣,這裡麵全都是漢人。
雲南巡撫劉世曾在奏疏中,順便照例彈劾了黔國公府,說黔國公府兼並無數,萬曆六年清丈,黔國公府侵占頃,萬曆七年清丈,又查出頃54畝,兩年清丈,共查出頃,即291萬餘畝地。
黔國公府沐昌祚的奏疏裡,十分乾脆的請罪,把他家裡的財產都申報了一番,田土、屯田、沐莊、圃墅共三百六十區,總計頃,即432萬畝田。
徐階搞了一輩子也就弄了40萬畝,黔國公府在雲南搞了430萬畝地,這也是朝廷第一次清楚明確的知道了黔國公府到底侵占了多少良田。
比較有趣的是,朝廷對此充耳不聞,劉世曾彈劾也是照例罷了,這種侵占是朝廷默許的,雲貴川黔的土司,是如何在兩百年的時間裡,慢慢消亡?黔國公府乾的。
按照慣例,大明若是要對東籲用兵,出兵所需之軍糧,皆由黔國公府沐公子買單。
朱翊鈞手指停下,開口說道:“這莽應裡膽大包天,莽應龍一旦去世,大明西南必亂,為保西南邊方安穩,雲南、四川文武諸官,皆請命備戰,枕戈待旦,下章雲南,常備不懈。”
雲南四川諸官的判斷是非常精準的,曆史上,這個莽應裡選擇了最勇敢的死法,進攻大明。
他爹莽應龍都不敢這麼乾,莽應裡這麼乾了,被大明暴打一頓後,強橫一時的東籲王朝,分崩離析。
“能不能從海上進攻?”譚綸站了起來,指著馬六甲海峽的位置說道:“如果我們能在三年內徹底控製馬六甲海峽,由海上進攻勃固,大明邊軍、水師,水陸並進,一舉攻滅!”
“大司馬,隻是討論備戰。”王國光提醒譚綸,隻是討論防備東籲內亂波及到大明,結果激進派中的代表人物,譚綸,直接討論起了進攻。
“最好的防禦,不就是進攻嗎?莽應裡這廝,為了坐穩王位,一定會想儘辦法,跟大明作戰,如果能取勝,必然就坐穩,既然要打,那就打死他。”譚綸理所當然的說道。
雲貴川黔的生苗和東籲各土司多有聯係,這莽應裡撩撥了大明還全身而退,那些土司世酋,必然有不該有的心思,到時候才是大禍,一拳打死莽應裡,是最合適的辦法。
莽應龍的確很能打,但他快死了,從多方麵的消息來看,莽應龍這個年紀,受傷加生病,必死無疑。
“水陸並進,不失為良策。”戚繼光看著堪輿圖,眼前一亮,在戚繼光看來,西南三宣六慰頻繁生亂,既然有這個機會,徹底消滅,為上上良策。
大明水師的擴張速度是遠超大明陸軍的,長崎總督府、琉球六府、呂宋總督府、舊港總督府,再加一個緬甸總督府,未嘗不可。
“勞師費钜萬,轉餉半天下,恐不利社稷。”王國光依舊不是讚同在西南動武,正統年間四征麓川,直接把朝廷給打空了,連京營都出動了,最後也沒打出個結果來。
“所以才要水陸並進。”譚綸指在堪輿圖上,繼續說道:“西南土司世酋接連挑釁,不就是仗著水密林多,天氣酷熱大明軍難以深入嗎?如果我們水陸並進,從舊港出兵,直取其都城勃固,其依仗不過是笑話耳。”
水密林多,犯了賤就鑽林子,大明就是進攻,最終還要退兵,實在是熱帶雨林密集,征伐舉步維艱,但從海上進攻直取其腹地,這個問題就不是問題了。
譚綸所言,引起了廷臣們的熱切討論,最終達成了一致,下旨備戰,若有進犯,將其擊退,如果能打下馬六甲海峽,那就海陸並進,一勞永逸解決曆史遺留問題。
莽應裡已經四十四歲了,十三歲就開始參軍的他,始終沒能把他爹的本事學去。
王國光稍微擰巴了下,和張學顏討論了一番,就選擇了讚成,讚成的理由出乎朱翊鈞、張居正等人的預料之外,為了清丈。
四川、雲南、貴州三省,清丈舉步維艱,這裡的土司太多,清丈的話反彈極大,如果能夠鎮壓東籲,那麼這三省的清丈工作,就不會這麼困難了,而且不用朝廷籌措糧食轉運,戶部便不怎麼反對了。
譚綸聽聞戶部同意之後,便坐下,和戚繼光說了幾句,朝廷廟算主要是戰略,具體執行要雲南、四川兩地的巡撫、總兵,以及呂宋、舊港總督府製定作戰計劃,而後朝廷批準後,才能進行。
莽應龍是病了,還沒死,備戰需要時間,時間還很充足,至少要到萬曆十年之後,才會真正動手。
草蛇灰線,一場大戰,絕不是一聲令下,就糊裡糊塗的開始,那是明堡宗行為。朱祁鎮土木堡親征,從下章兵部到禦駕親征開拔,一共用了七天的時間,朱棣親征,最短一次籌備了三年。
王國光站了起來,站在了堪輿圖麵前說道:“從京師到宣府大同的馳道,必然修建,如若日後複套,則從大同到歸化城,從歸化入河套最是方便,如無馳道,複套必再失河套。”
對於這條馳道的修建,廷臣們早就達成了一致,修是必然的,等馳道修好,大明京營趕到宣府大同的時間,隻需要三天,兵貴神速,有了這條馳道,北虜自此難成氣候。
王崇古看著堪輿圖,馳道修通之後,北虜難成氣候,晉黨也同時會挨揍,一旦有任何不臣之心,天兵天將第二天就到家門口了。
王崇古開口說道:“京宣、京雲馳道,工部、戶部核算至少需一千二百二十萬銀,五年,一年就需要二百四十四萬銀,陛下,臣和晉地望族商量了下,從京師到居庸關這段,一共三百二十萬銀,臣和晉地望族磋商,可負擔一百八十萬銀,畢竟是給晉地通衢所用。”
“雖然不多,但聊表恭順之心。”
王崇古一開口就是180萬銀,這一條路的馳道,最貴的就是京師到居庸關這段,晉黨出一半的錢,這是在投獻,也是認捐,這條馳道必須修建,已經是既定事實,無法改變,那就出錢又出力,反正打不過,還不如早早投降,還能爭取到較好的投降條件。
“善。”王國光眼前一亮,晉黨這筆銀子來的恰到時候。
晉黨有自己的考慮,這條馳道一旦修通,大同的煤炭、宣府的牲畜皮草,就可以十分順暢的流入京師,大利宣府、大同的發展,大明複套成功,大利晉商。
晉黨不是鐵了心的要造反,要跟朝廷作對,這條馳道,完完全全是利大於弊的存在。
180萬銀的確很多,但賬不是這麼算的,船舶票證不算買賣票證的收益,僅僅是分紅就超過了三十萬銀,再加上開海投資分紅,180萬銀,真的不算多了,陛下在分紅上,說到做到,臣子也要有恭順之心,投桃報李,要不然君臣都不體麵。
陛下不體麵慣了,隻會丟麵子,望族丟的不僅僅是麵子了。
“薊州到大寧衛再到應昌段馳道,反對者眾。”王國光的手劃過了堪輿圖上,這個反對者包括了王國光、張學顏、海瑞、李幼滋等人,太貴,修起來貴,維護起來也很貴,而且沒有什麼必要。
“陛下,要不先從薊州修到大寧衛,修完了再看看?”張居正思索了半天,選擇了一個折中的辦法。
這個路線,修,但不修完,修到大寧衛,短時間內夠用了,從大寧衛來的白土,在各行各業都有用,這就有了充分的條件給所有人一個交待,日後如果真的有需要,再修也不遲。
朱翊鈞不再堅持,點頭說道:“善,依先生所言。”
他真的很想修到應昌去,但是大明朝廷負擔不起,貴不是馳道的錯,窮是大明朝廷的問題。
大明朝廷的田賦仍然是大頭,占了八成左右,而商稅不過兩成,隻要還是農業稅為基礎的國稅,想要大興土木修馳道,就是負擔不起。
大明的商稅累年增多,但這也才萬曆八年,朱翊鈞才十八歲,他可以等,等到大明財政越來越健康,商稅占比增加到七成左右,修馳道就可以負擔得起了。
這不是一個遙遠的事兒,萬曆元年,大明商稅占比不足5%,萬曆七年,已經提到了25%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