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府衙要動手也是需要理由的,而這次陛下奏銷革罷之事,一舉革罷了一萬三千餘功名,而且三代不錄,要徹底執行下去,就需要殺雞儆猴,蘇州王氏、洞庭商幫,就是最好的那隻雞。
“真的是膽大包天啊,他們居然打算去孝陵哭墳去,真的是厲害!”孫克弘翻動著手中的案卷,佩服這幫人的勇氣,得虧蘇州王氏和洞庭商幫這隻雞足夠的壯,殺了之後,猴子們都被嚇得不敢動彈,否則真的鬨出孝陵哭墳的爛事來,南衙、浙江從上到下,都吃不了兜著走。
祖宗若是有靈,太祖高皇帝知道陛下的作為,怕是也隻會拍手叫好。
大明江南士紳們,在國初,洪武、永樂年間,可是老實的很,直到仁宗繼位後,這漫長的一百七十年,是兼並、欠稅、隱瞞丁口的一百七十年。
這也和大明遷都有很大的關係,政治中心、軍事中心遠離經濟中心,經濟中心掌握了大量的財富,自然不滿政治中心的政令,再加上行政力量的衰弱,組織調度能力下降,才形成了今日的局麵。
孫克弘歎了口氣,看著北方,無奈的說道:“這就是在試探陛下的刀是否鋒利嗎?”
大明皇帝陛下的刀非常鋒利,洞庭商幫和蘇州王氏已經以身試法了。
張高瑞被革除了功名,不敢再有其他的動作,因為他知道違法和造反的本質區彆,違法有大明律,造反隻會迎來火炮和火銃,張高瑞寧願死也不願意吃開花彈。
張高瑞雖然死了,但他的家留了下來,洞庭商幫雖然倒了,但孫克弘也沒有吃下這份,而是蘇州其他望族合夥瓜分了所有的份額,孫克弘不是不想吃,實在是不敢,孫克弘已經讀完了階級論的第一卷,十分清楚的洞悉了自己的所處的地位,望族之上的壟斷階級。
孫克弘在處理完了蘇州之事後,連夜趕回了鬆江府,因為他有一批船明日回港,這批貨,茲事體大。
次日的清晨,深秋的寒風吹過了海麵,孫克弘一早就拖著疲憊的身體來到了觀潮樓,在彆的地方,孫克弘總是避免上樓,因為他上樓很不體麵,需要人抬著,而在鬆江府則不是如此,因為有人力吊梯,一個木板帶柵欄,關上柵欄,通過絞索把他拉上去。
孫克弘一直在看著海麵,等待著桅杆出現在海平麵的那一刻,深秋有大霧縈繞,能見度不高,一直到正午時分,大霧才散去,而千裡鏡內,終於出現了一個桅杆,桅杆在海麵上慢慢變長,七星旗出現在了海平麵之上。
“終於回來了!”孫克弘麵露驚喜,這是前往蒙兀兒國的馬船,一共七十三艘,有兩艘沒能順利回航,船上有蒙兀兒國的戰馬,除此之外,還有蒙兀兒國的各種特產。
七十三艘馬船停靠的泊位,被大明水師層層圍住,卸的是軍馬,水師前往似乎理所當然,但其實孫克弘很清楚,這裡麵最重要的東西,是負責壓艙的鹹砂。
鹹砂,硝石,大明火藥的原料,按照當初沙阿買買提的許諾,這七十三艘馬船,裝有一百六十萬斤硝石,等於大明三年硝石產量,這是沙阿買買提的偷天換日之法,大明的馬船要過馬六甲海峽,要應對紅毛番果阿總督府的盤查,隻能選擇這種偷渡之法。
經過一個下午的卸貨和稱重,此番馬船,共計卸貨一百九十四萬斤的硝石,其中有八萬斤的硝石留在了馬尼拉,用於馬尼拉軍器監營造火藥,當點清了硝石的數量,並且和大明水師總兵陳璘交割了這批硝石之後,孫克弘重重的鬆了口氣。
鬆江遠洋商行再立一功!
“孫商總做的極好,我必然上書朝廷,為孫商總請功。”申時行目睹了整個過程,近兩百萬斤的硝石,數字實在是驚人,這些硝石會在三到五個月的時間送往大明兩京營造火藥。
孫克弘也是滿臉笑容的說道:“應有之義,應有之義。”
這麼大個差事辦成了,他孫氏至少能夠再苟延殘喘三五年的時間,元緒群島的開發也有更多的冗餘,等到元緒群島的開發日益完善,大明朝廷和他孫氏都能得到體麵。
“咱大明的望族們,要是都有孫商總如此忠君體國,為陛下分憂,為朝廷解難,何愁大明不興。”申時行歎了口氣,蘇州王氏洞庭商幫的行為,也讓申時行見到了大明南衙自國初至今蔚然成風的‘止投獻’風力。
元以寬縱失天下,胡元的時候,整個天下根本沒什麼什麼行政力量的約束,我大明縉紳,無人不念胡元的寬縱,到了大明反而變得嚴刑峻法,止投獻,就是不得投獻大明皇帝的風力輿論,在南衙根深蒂固。
暴力是火藥、鋼鐵、銀幣、理論和人心。
大明皇帝正在元輔的幫助下,逐漸掌控了這些暴力,並且合理的使用這些暴力。
馬船前往蒙兀兒國帶回孟加拉灣的硝石,也是申時行到鬆江府作為佐貳官做的第一件大事,全權由申時行負責,申時行對孫克弘的忠君體國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
“陛下有柔仁之心。”孫克弘站在望族的立場上,說了一句中肯的話,他收拾洞庭商幫和蘇州王氏的時候,可是連地皮都刮了三層,蘇州遮奢戶瓜分王氏的時候,連年齡十二歲的小閨女都不放過。
大明皇帝動手歸動手,但對十五歲以下的孩子,是不會下手的,但遮奢戶們動手的時候,比陛下要過分的多。
朱翊鈞收到了駱秉良、汪道昆、申時行等人的奏疏,對於蘇州府諸事,朱翊鈞隻是回複了一句知道了,對於鹹砂到港,朱翊鈞給予了充分的肯定,並且再次點名表揚了孫克弘、鬆江遠洋商行的貢獻。
“讓兵仗局做一塊徑尺的銀牌,送到鬆江府孫克弘家中,正麵寫忠君體國,背麵寫簪纓之家。”朱翊鈞讓馮保去壓印一塊兩寸厚,直徑一尺的銀牌,送到孫克弘手裡,這是孫克弘保命的銀牌。
朱翊鈞是個大老摳,連英格蘭女王都聽說過皇帝的吝嗇,他拿出的是真金白銀的賞賜,這代表著聖眷。
“臣遵旨。”馮保俯首領命。
大明皇帝朱翊鈞對蘇州府心裡擰著疙瘩,這個疙瘩源於馬一龍帶領蘇州府地麵流民墾田十二萬七千餘畝,馬一龍死後,庶民不能守,皆被侵占兼並,數月後雜草荒蕪,對於蘇州府的望族,朱翊鈞始終沒什麼好感,在他看來,張氏、王氏、潘氏、洞庭商幫,都是狗咬狗一嘴毛。
他最關心的還是大明政令是否得到了推行。
這幫蠢貨儘管去哭墳,他們敢去哭,朱翊鈞就敢抄家,他們敢造反,朱翊鈞就敢平叛,掀桌子,誰不會一樣。
“戶部又到了年終盤賬的時候,朕在離宮禦書房似乎都聽到了算盤聲。”朱翊鈞合上了手中的奏疏,年終審計再次如火如荼的展開了,萬曆八年逐漸走入了尾聲,每到這個時候,朱翊鈞都由衷的佩服王國光和張學顏,大明這個爛賬能算明白,實在是難為他們了。
朱翊鈞一拍額頭說道:“朕給忙忘了,今年不用算盤,改用加減機了,皇叔搗鼓這些大利國朝。”
“陛下,禮部尚書馬自強說這離宮一直沒個正式的名號,單單叫離宮,略顯失儀,給了幾個名字,請陛下定奪。”馮保說起了離宮命名之事,離宮的意思是行宮,陛下既然不打算搬回皇宮去,把名分定下也好。
朱翊鈞看了看這幾個名字,通和、晏清、大世、升平、泰安、阜康。
“就叫通和宮吧,政通人和。”朱翊鈞選了選,最終還是選了第一方案,政通人和,通和宮。
“陛下聖明。”馮保領了陛下的朱批,叫了小黃門送完了印綬監,陛下已經正式定名,離宮的牌額都需要更換,日後公文裡都需要更改,也要昭告天下。
工部尚書郭朝賓正式致仕了,年事已高,朱翊鈞準許了郭朝賓致仕奏疏,等到汪道昆回京之後,郭朝賓便可到西土城頤養天年了,大明明公致仕,不再回鄉,而是住西土城,也算是朝廷的優老之德,更是為了防止繼續製造地方望族。
禮部尚書閣臣馬自強也在致仕,馬自強身體不好,萬曆六年十月遭了一場大病,若非解刳院大醫官們醫術高超,馬自強這病恐怕要了他的命,之後多病難以坐班。
朱翊鈞準許了馬自強致仕的奏疏,一並安置到了西土城。
“龍虎山天師張國祥提點,恢複真人封號之事,禮部是何意見?”朱翊鈞詢問起了龍虎山真人封號之事。
道爺焚修,對龍虎山張真人格外看重優待,但到了隆慶元年,穆宗皇帝下旨,奪取了張真人的真人封號,改為了上清觀提點,真人這個封號全稱很長,是正二品,而上清觀提點則隻是五品。
真人的封號是祖宗成法,朱元璋定下的,老朱家也號稱真武大帝轉世。
這個封號還有利益,如果恢複真人封號,江西每年要送上清觀三萬銀,如果隻是上清觀提點,則沒有這個待遇。
“駙馬都尉謝詔上奏請複舊號,禮部部議不肯,戶部說駙馬都尉府若是肯出這筆銀子,戶部就不反對,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馮保把其中的事兒盤清楚了告訴了皇帝。
“既然沒人肯出這個錢,就算了。”朱翊鈞在奏疏上畫了個大大的×號,算是做了批複。
龍虎山張天師自嘉靖十九年起,就已經搬到了京師居住,不像兗州孔府在地方不肯遷徙入京,張天師一直在京師,現在的龍虎山天師張國祥也在京師久居,萬曆五年嗣位後,回了一趟龍虎山上清觀,次年又回到了京師在京負責編纂《萬曆續道藏》。
隆慶皇帝革張天師的真人封號,其實是為了那三萬兩銀子;朱翊鈞不肯複舊號,也是為了那三萬兩銀子。
相比較兗州孔府,張天師這一家子日子自隆慶之後,日子也是過得緊巴巴的。
朱翊鈞批閱了奏疏後,拿起了手中的《海外番國誌》,工部尚書的缺員已經有人選了,便是汪道昆,而禮部尚書的人選,則需要廷推,其實最合適的人選大家都知道,是萬士和。
第四卷海外番國誌,寫的是印加國,以馬烏萊河為軸,全長9600裡狹長之國,印加王國,現在的秘魯總督區。
按照大明對印加王國的了解,印加國大約有三百餘年,十二世十三王。
印加王國的醫術十分驚人,有駭人的穿顱術,大明大醫官陳實功在解刳院進行了數次實驗,都未能成功穿顱,而印加國還有死藤水這種強致幻抑製類麻醉劑,以及對高熱十分有效的金雞納樹奎寧,奎寧是一種高效的抗瘧疾藥物,對於熱帶雨林裡肆虐的瘧疾效果極佳。
在誌書中,萬士和分析了泰西能夠對印加王國,或者說對新世界進行穩定統治的根本,隔絕鐵礦。
隻需要隔絕鐵礦,就能完全鎖死當地土著的發展,印加國用的仍然是青銅器,麵對長槍短炮的殖民者,毫無抵抗能力,這是泰西的殖民經驗。
朱翊鈞的批複是,可做參考。
鎖死了礦產,就可以鎖死文明與發展,進而予取予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