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九年的第一次文華殿廷議確定了今年新政的主要脈絡,海陸並舉。
富國強兵仍然是新政的一部分,但是海陸的開拓,成為了重點,這其中兩個最重要的方向,王化北虜的宗主大汗,以及元勳群島的開發。
清丈還田、考成法、整飭學政、開海投資、官廠團造、商舶自貿、遷徙富戶充實京畿、官考遴選、監當官等等新政仍在進行。
隻是萬曆九年的重點,是開拓。
這種開拓得到了支持,也不是朱翊鈞這個皇帝已經把朝廷打造成了一言堂,陪他這個壯小子玩填色遊戲。
大明由外到內,分為了朝貢國、藩屬國、羈縻宣慰司、和實土郡縣。
廣義上,現在的葡萄牙、西班牙都是大明朝貢國之一,而且葡萄牙因為安東尼奧被大明冊封關係,在向著藩屬國進化,在此之前,大明最遠的藩屬國應該是位於西洋斯裡蘭卡的錫蘭,受五章袞服,大明冊封。
在大明的定義下,朝貢、藩屬,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開疆拓土,隻有實土郡縣,才算得上開疆拓土。
實土郡縣,有四個標準,駐軍、征稅、齊民編戶、車同軌書同文。
這是大明朝廷對遠洋商行的考成,而且根據朝廷的規矩,五年為一期,會淘汰一處的遠洋商行降級為商幫,而後選擇新的地方組建新的商行。
朱翊鈞對黎牙實的遊記,是比較讚同的,黎牙實是泰西人,泰西的開海,主打一個冒險,他對大明開海的扭捏是看不明白的,他很難理解,因為他在大明生活了很多年,但不是大明人,他不明白這種冒險和莽撞,對於兩百多歲的大明而言,有點過於激進了。
當然黎牙實那個家夥在遊記裡總是說些大實話,惹人不喜。
按照實土郡縣的標準來衡量此時的日不落帝國西班牙,西班牙的規模將會大範圍的縮水,不是大片新世界的領土,而是星星點點的聚集地。
廷議繼續,戶部對密州、寧波、福建、廣州遠洋商行進行了全麵的介紹,自今日起,大明每個月五十條三桅、五條五桅船將會按照各商行的貿易量進行配給,不再是鬆江府一家獨大吃獨食,固定份額之外是增長的份額,比如去年大明每個月的三桅已經達到了七十條,五桅達到了十二條,超出的部分,分給哪家商行,船引的數量,都定出了章程,章程並不複雜,就是貿易量說了算。
矛盾說一出,大明的發展脈絡就變得清晰無比,就是螺旋上升,上升不總是發生,但現在上升時,能做的就是讓上升高度的足夠高,在滑落的時候,也不會跌落到比過去更差。
朱翊鈞可不是胡說,大明在南洋的開拓下了血本,嫁了一個公主、封了一個國姓爺、建了極強的海軍、攻破了葡萄牙的城堡、墾荒了近三十萬頃田畝、建立了一百多個種植園,如果大明的整體風向轉為了收縮,這些都會消失。
這是大明的大範圍五次開拓,至於麗江知府拓土至昌都,改世襲土司為流官、甘肅寧夏新三邊、以及嘉峪關外哈密六衛第五次回歸,這些小範圍的、不算是實土郡縣的開拓,都不算在內,大明在萬曆年間實土郡縣開拓約等於兩個貴州的麵積。
大明的讀書人絕對不會去討論這段時間收獲了什麼,就像永樂年間六次下西洋的收益很少有人談起一樣,會將其視為皇帝為了自己的皇圖霸業,揮霍掉了大明財富,窮兵黷武給大明帶來了多大的創傷。
黎牙實的漢話已經極好了,拉丁文因為缺少使用環境,他現在寫遊記,都是用漢話寫,而後翻譯成拉丁文,而且有時候他還會提筆忘詞,不知道如何用拉丁文去精準表達他想表述的意思。
廷臣們都有些呆滯的看著張居正,陛下的話,本來是一句牢騷話,大家聽聽就是了,沒必要回答,大明的賤儒們總是希望不勞而獲,就是沒有任何付出就得到潑天的財富。
大明的開疆拓土,並不是在永樂年間結束,而是在萬曆年間結束,整個萬曆年間的開拓,一共為五個區域,大概二十個縣的規模。
可張居正回答了。
相比較大明在開海上的謹慎和小心,泰西的開海,總是顯得非常莽撞,既沒有強大的水師,也沒有商品的優勢,一頭紮進汪洋大海裡,隨波逐流的種子,飄到哪裡就在哪裡生根發芽。】
“怕是等不到朕咽氣那天,他們就該罵朕揮霍無度了,花了那麼多錢,什麼都沒得到。”
“這是必然。”張居正忽然開口說道。
泰西霸主費利佩在學習大明,大明同樣在學習泰西,泰西的經濟羈縻成果就很值得大明借鑒,毛呢官廠,就是大明借鑒的典型。
日不落帝國西班牙的宮廷,沒有武力繩索,可以有效統治廣闊的殖民地。
大明的戰略一旦轉向全麵收縮,失去了海貿的厚利,龐大的水師無法維持,大明開拓的總督府就會變成威脅大明東南漫長海岸線的海盜窩,大明恐怕要維持支付龐大的代價,來保證海岸線的安寧。
大明的內部矛盾在不斷激化,在刀刃向內的同時,將矛盾訴諸於外部戰爭,是封建帝製的必然。
無畏結局,但求無悔,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
大明反反複複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是反複了兩百多年了。
黎牙實說:
黎牙實的遊記之所以變成這樣,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知道,他寫出來的遊記,泰西人短時間內很難看得明白,他的讀者在大明,所以用漢話寫更加合適。
陳澤明不是賤儒。
“開海七事,朕準了,到時候,禦史言官們又要說朕敗家子了。”朱翊鈞看著手中批評自己的奏疏,看著朝臣們笑著說道:“一旦國朝風向轉為收縮,朕在南洋一百多個種植園的投入,就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不多日就會凋零。”
萬曆九年,是消化這些地方的一年,同樣也是繼續開拓,對元勳群島、和北虜宗主大汗王化的一年,這是萬曆九年第一次廷議確定的主要內容。
萬曆元年劉顯攻都掌蠻,改土歸流;萬曆三年,淩雲翼攻破瑤民之變設立三縣;李成梁在萬曆十年遼東寬甸六堡;萬曆十一年到萬曆十三年冬,劉綎鎮蠻,在莽應龍死後,將東籲徹底打殘,開拓了雲南龍川江河穀及哀牢山以南周邊區域;萬曆二十七年,播州楊應龍叛亂被平定,播州全麵實土郡縣。
“朕算是看出來了,他早晚得死在這張嘴上。”朱翊鈞看完了雜報搖頭說道:“但他說得對,朕便不能殺他。”
“陳澤明既然認為做得不對,就派他到鬆江府和申時行申巡撫做搭檔吧。”朱翊鈞對監察禦史進行了升遷,派他前往鬆江府做巡按禦史,和申時行搭檔。
朱翊鈞看著張居正笑了起來,先生的目標總是如此的明確且清晰。
在朱翊鈞這個大撲棱蛾子不停擅動翅膀的前提下,大明完成了舊港、呂宋、琉球、長崎四大總督府的海外開拓,也完成了遼東寬甸六堡、大寧衛、全寧衛、應昌、開平衛的陸地開拓,也是基於這種必然。
陳澤明不是個賤儒,他喜歡走訪,腳踏實地的官員,留在京師做個隻是清談的清流,實在是太浪費了。
按照大明的價值觀去看,泰西的殖民地,頂多算是朝貢國和藩屬國之間,連羈縻宣慰司都算不上,羈縻就是套在各個地方的繩索,是暴力最直觀地體現。
陳澤明的走訪,不是糊弄皇帝、糊弄朝廷、糊弄自己,而是深入了朝陽門外民舍,對交通阡陌、土地歸屬、商業規模,乃至鹽、油、豆、酒等各類雜貨走訪,甚至包括了朝陽門外有多少家煤行、有多少抬柴夫、有多少娼妓等等,他將社會各個階層的生活展現在自己的奏疏裡,好的壞的都寫在了奏疏裡。
可以理解朝廷的瞻前顧後,因為東南的倭患持續了二十多年,都是因為滿足不了商人們巨大的胃口,商人裹挾亡命之徒,再加上倭寇,才釀成了大禍。
“黎牙實的遊記刊登在大明的雜報上,頗受歡迎,過年前,他寫了篇遊記,討論了大明經濟羈縻的落後。”萬士和將幾份雜報分發了出去,大明明公們看完,臉色都不好看。
【大明現在的海外開拓、經濟羈縻的手段,就像是大姑娘上花轎,扭扭捏捏,想要利用商賈們去海外搶回真金白銀,又怕商賈們不受控製,紙鳶斷了線,放紙鳶的失去了紙鳶,紙鳶不知道會掉到何處。
張居正繼續說道:“陛下,矛盾相繼,大明總是在矛盾激烈碰撞中,浮浮沉沉起起落落,此時的開拓是正確的,日後的收縮未必就是錯的,無論是何等的英雄,都無法決定死後之事,為了防止我們巨大的投入最後打了水漂,臣倒是覺得,不如現在用足了力氣開拓,收縮的時候,攤子太大,又能收縮到哪裡呢?”
怕!怕!怕!怕到最後一事無成。
朱翊鈞對明公們的擔心,也很理解。
“黎牙實這篇雜報刊登後,引發了很多雜報的跟進,許多筆正也在討論這個事,覺得現在朝廷在開海事上,顯得有些畏首畏尾。”萬士和之所以專門提到了這份雜報,是提醒大明皇帝,要注意民間這種論調的出現,大明民間已經對大明保守的開海政策,產生了不滿情緒,嫌朝廷邁的步子太小了。
“要讓他們開海,他們打算怎麼做?”朱翊鈞好奇的問道:“筆正們都是怎麼說的?”
“全麵開放五桅過洋船商舶的圖紙和技術、完全放開禁物、商舶市舶司從每條船抽分改為自報關抽檢、完全放開船引不必報備可下海、撤銷對倭國商貿的禁止等等。”萬士和的聲音越來越小,更過分的他還沒說,說出來,他怕皇帝親自去砍人。
他們要的是:買得吳船載吳女,都門日日醉醺醪。
大明的禁止買賣漢人,這是嚴格約束的規定,也是大明執行最為徹底的政令,不得將漢人作為奴隸買賣。
萬士和不敢說出來,他說出來,陛下這廷議也不開了,直接拿著戚家刀去砍人了,陛下又不是沒這麼乾過,手刃陳友仁之事,至今被百姓們津津樂道。
朱翊鈞立刻聽明白了萬士和在說什麼,其實就是完全自由貿易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