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給譚綸帶來了好消息,戚繼光手握一萬鐵騎,再加上手中的步營車營,打的俺答汗應接不暇,東線的大同防線無法攻破,西線被戚繼光摁著頭打,俺答汗隻能龜縮。
“好好好,好好好。”譚綸連說了六個好,看著張居正問道:“陛下長大了嗎?”
張居正的手攥著兩腮,用力的揉搓著,他在控製自己的情緒,這個樣子的譚綸,讓他揪心,譚綸又忘了,忘了,陛下長大了。
“嗯長大了,陛下啊,聰明聖智,法古憲天,禮樂文章煥然一新,朝中有昭代之製,文事武備殆曠世所莫及。”張居正握住了譚綸的手,告訴了譚綸,陛下長大了,成才了,朝廷也很好,雖然有分歧,但還沒有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大家都求同存異。
“那高老倌終究是錯了!”譚綸聽聞似乎笑了笑,對付高拱,譚綸也有份兒,當初在隆慶皇帝龍馭上賓之後,是進一步限製皇權,還是賭陛下成才這個選擇上,譚綸選擇了張居正。
現在看來,賭對了。
“嗯,高老倌後悔了不肯說,嘴硬的很。”張居正拍了拍譚綸的手,便不再說話,因為他發現,譚綸已經累了,閉上眼睡著了。
“大醫官,大司馬的病怎麼樣了?”張居正等譚綸睡熟了之後,看向了大醫官問道。
“不好,大司馬心存死誌,情況每況日下。”李時珍和陳實功互相看了一眼,如實說道,他們遇到了麻煩,譚綸不想這麼苟延殘喘,有求死之心,身體的各個器官在更加快速的衰竭。
人在睡覺之前朦朦朧朧時,大腦怕人死了,就下意識的指揮身體動一下,手腳會抽搐一下來響應,大腦知道人還活著,才會休息,但現在譚綸有求死之心,大腦在不停的騙身體,死了,已經死了。
這已經不是李時珍和陳實功的醫術範圍內能解決的問題了。
“唉,這樣也好,也好。”張居正將譚綸的手放回了被子裡,坐在床邊,陪了譚綸半個時辰,才站起身離開。
譚綸陷入了夢境之中,他似乎恢複了年輕,帶著大明軍在肆意的衝殺,倭寇、北虜、山賊、水匪、亡命之徒,敵人層出不窮無窮無儘,但譚綸卻從沒有倒下,甚至沒有後退一步。
譚綸認為死亡是絕對的孤獨,他已經區分不了現實和夢境,他在夢境裡,帶著那些極為熟悉的麵孔,殺死了每一個遇到的敵人。
大司馬太子太保譚綸,是個激進派,在生命的最後這段時間,他仍然激進,心存死誌,激進的要自己終結自己的生命。
王崇古點著一盞石灰噴燈,盤算著麵前的賬目,這是毛呢官廠的賬,主要是羊毛的庫存,隻夠六個月使用了,受原料供應的影響,毛呢的價格也在飛漲,精紡毛呢的價格從七錢銀一尺,再次飆升到了三銀一尺,有再創財富神話的趨勢。
但王崇古收到的情報是,三娘子帶著羊毛從東勝衛,過長城已經入關,打仗似乎並沒有過分影響到歸化城提供羊毛的數量和質量,當然來自三娘子的羊毛供應的確減少了,而開平衛、應昌、全寧、大寧等地的羊毛產量在上升,補足了缺口。
“王謙,你是不是買了一批精紡毛呢?”王崇古合上了賬目,看向了王謙問道。
王謙玩著兩個鐵球,聽聞詢問抬頭說道:“是啊,我打算準備明天全都賣出去呢。”
“過幾日再賣吧。”王崇古看著王謙說道。
王謙麵露興奮的說道:“過幾天價肯定暴跌啊,爹有什麼不為人知的消息嗎?三娘子難道不打算供應羊毛,要跟俺答汗一條黑走到底?”
發大財的機會就在眼前,王謙已經想到了九種辦法發財。
“三娘子已經在東勝衛入關了,十來天的時間,就能抵達京師。”王崇古將賬目交給了王謙確切的說道。
王謙看完呆滯的問道:“羊毛供應穩定,精紡毛呢的價格必然暴跌,爹你還讓我過幾天賣?這不是賠錢嗎?我不乾!”
“就是為了讓你賠錢。”王崇古點頭說道,他讓王謙過些時間出貨,就是為了賠錢,一個不學無術、敗家的闊少,根本沒有任何的威脅。
王家真的很有錢,不需要王謙賺錢,他敗家的速度還沒王家資產擴張的快,王謙的孩子還小,還沒有敗家的能力。
“真是無趣。”王謙明白了王崇古的意思,直接癱在了椅子上,沒有一點大家公子的風度。
“鴻臚寺卿陳學會不方便接洽三娘子,這個差事交給你,羊毛生意很多人盯著,不要出什麼問題。”王崇古給了王謙接待三娘子的活兒。
王謙揉了揉眉心,有點不明白的問道:“正打仗呢,為了賺點錢,忠順夫人也不至於如此冒險才對,俺答汗趁她不在,怕是要直接接掌歸化城了,真的是聰明了一世,糊塗了一時。”
王崇古開口解釋道:“俺答汗不止一次圖謀接掌歸化城都沒能成功,三娘子不是為了賺錢,她就是跑到大明來避難來了,她現在在草原極為尷尬,幫俺答汗,大明這邊交代不過去,幫大明,草原那邊交代不過去,左右為難,躲到大明,等男人們打出個結果來,再出麵不遲。”
“三娘子不在,俺答汗也掌控不了歸化城。”
王崇古十分明白三娘子的打算,表麵上她照例作為使者入京來,也算是大明和北虜在戰爭的過程中,仍然存在溝通的渠道,但實際上,三娘子就是避難,她成為草原叛徒,那對大明朝廷而言,她就沒有存在的意義,因為大明需要她幫助大明王化草原,削弱抵抗力量,她跟俺答汗一條道走到黑,更是無立錐之地。
和解派在戰爭期間,就是夾縫中的老鼠,唯有在戰爭結束後,才站出來搖旗呐喊。
三娘子是為了那些冬天可能會凍斃、春天因為缺衣短食會餓死,在生死線上掙紮的窮民苦力和解,不是為了她自己。
“所以三娘子入京,是篤定了大明會贏嗎?”王謙思索了片刻,設身處地的站在三娘子的立場上去想,其實三娘子完全可以窩在歸化城裡裝死,等戰爭結束。
帶著羊毛入貢,是徹底把所有的一切壓在了大明完勝的基礎上。
王謙已經完全掌握了矛盾說,已經學會了換位思考,是個成熟的大明官僚了。
“三娘子又不瞎。”
“那倒也是。”
幾日後,第一批羊毛到了,王謙立刻明白了老爹的提醒,有人在玩火,是物理意義上的玩火,這批羊毛在路上接連燒了三次。
精紡毛呢的生意轟然倒塌的時候,有不少人精紡毛呢砸在了手裡,這次對北虜的戰爭在開始前,這些貨砸在了手裡的人,開始鼓噪財富神話,試圖引韭菜入局,來彌補當初的損失。
羊毛供應短缺,精紡毛呢的價格自然要飆升,當年講的故事,精紡毛呢這種大帛幣的稀缺性等等又可以拿出來講,在貨即將可以脫手甚至還有的賺的時候,三娘子突然帶著羊毛過了貢市,送往了京師,這就是砸盤。
大帛幣的神話是在供應短缺的基礎上造出來的,結果羊毛來了,韭菜就是再蠢,也不會此刻入局。
放火就成了一個不錯的選擇,所以這些羊毛在路上連燒三次,顯然三娘子也早有準備,損失了近百袋羊毛後,第一批順利抵達,三娘子之所以還沒到,是她在押解第二批羊毛,防止出現紕漏。
萬曆九年五月初二,三娘子終於抵達了京師,第二批羊毛的量有十四萬三千袋,損失卻比第一批少,隻有二十四袋,一麻袋羊毛一百二十斤,是經過了發酵金湯清洗過的羊毛,極為優質。
“累死我了。”三娘子入住了會同館驛後,毫無形象的靠在了椅背上,這一路真的辛苦。
“王禦史啊,羊毛可都過了稱,足額足量,這都送進了你們官廠庫房,出了事,你可不能再賴我們頭上,就是燒乾淨了,該付錢也得付錢。”三娘子看著王謙,惦記著自己的小錢錢。
“嗯。”王謙對官廠的管理很有信心,這是王崇古的老巢,即便是現在王崇古每年隻領一萬銀的分紅,但這是官廠團造的旗幟,隻要官廠不出事,他王崇古就有聖眷。
“忠順夫人,我有些疑惑,從戰報上來看,俺答汗感覺有點弱。”王謙有些疑惑,晉黨和俺答汗算是合作中有競爭,俺答汗雖然老了,但他有兒子有孫子,還有萬戶,但從戰報上看,俺答汗比想象的更弱。
“尤其是機動力,大明的騎營、步營、車營都用咬住俺答汗,這有點古怪。”王謙補充了自己的問題。
三娘子斜著眼看了一眼王謙說道:“我這次入京帶了什麼?”
“羊毛。”王謙一愣,明白了過來。
三娘子歎了口氣說道:“你當伱家皇帝折騰這個羊毛生意白折騰的嗎?毛呢官廠都八年了,本來草原人都不願意養馬的,馬肉不好吃,馬奶不好喝,馬匹就是除了戰爭,沒有任何用處的牲畜,為了多養羊,沒人養馬了。”
“大明官廠真的是好胃口,那麼多羊毛都硬生生的吃下了。”
“戰馬?俺答汗手裡,能上戰場的也不過四萬匹,還不如你家皇帝多呢。”
三娘子對大明的戰馬數量是有一定了解的,大明和蒙兀兒國的商貿往來,每半年來回一次,戰馬超過了五萬多匹,這也是前線指揮的戚繼光、李如鬆等人判斷俺答汗不想跑的原因之一,跑得掉嗎?
三娘子連連擺手說道:“俺答汗掌握的地盤看起來挺大的,但是能調動的人丁有多少?還不如大明一個大縣,大明皇帝那麼多層出不窮的手段,政治上扶持了我這種和解派進行內部分化,經濟上利用羊毛生意讓草原自掘墳墓,軍事上,每年秋季墩台遠侯出塞燒荒,都快燒到俺答汗的大帳了!”
“不至於,真的不至於啊,北虜真的沒多強,不是大明自斷手腳,哪有猖獗的機會。”
三娘子可不是胡說八道,大明的一個大縣,比如山東即墨縣,萬曆八年就有15萬口,近四萬的壯丁,俺答汗帳下看似幅員遼闊,但政治製度是鬆散的附庸製,大明打過來,這幫奴酋不跟著一起落井下石,俺答汗就燒高香了,所以俺答汗實際能調動的兵力,不超過五萬,其中騎兵不過三萬。
“王禦史,最近京師除了打仗,最大的大事是什麼?”三娘子好奇的問道,她好奇她不在這段時間,大明又鬨出了什麼幺蛾子的事兒。
看熱鬨是人的天性。
王謙思索了片刻說道:“最大的熱鬨就是我爹上了一封《請均田役疏》,就是把人頭算在田畝上賦稅,我爹被罵慘了,要多難聽有多難聽,讀書人,罵的都臟。”
“臥槽!”三娘子呆滯的看著王謙問道:“你爹什麼時候成了忠君體國的大忠臣了?他不一直是竊國為私的佞臣嗎?不是隻有張居正才敢對田畝人丁下手嗎?他難不成想名垂千古不成?”
王崇古搞的事兒,多數都和田畝沒關係,大明敢對田畝動手的隻有張居正,從明初到現在,兩百年,就這麼一個。
這哪裡是均田役疏,分明是在造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