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花有意流水無情。
朱翊鈞自始至終都把三娘子稱呼為忠順夫人,是把她當臣子看待。
三娘子到了北鎮撫司,北鎮撫司檢查了批文和三娘子的信牌後,領著三娘子入了天牢,探望俺答汗。
俺答汗已經老的不能動了,他靠在牆壁上,看著天窗投下的光,伸手觸碰著光,眼神裡都是渾濁。
“來了?”俺答汗還沒糊塗,他知道是誰來了,笑著說道:“算他皇帝老兒有點良心,你既然能來,證明皇帝老兒不會為難你了,算是個人物。”
三娘子一時間有些啞然,隔著牢房的柵欄,看著俺答汗,搖頭說道:“你倒是大氣的很,你的妻子都被人玩了,還這麼坐得住。”
“你?”俺答汗嗤笑了一聲說道:“你爬不上去的,大明皇帝什麼都不缺,尤其是美人,皇帝老兒那個性格謹慎至極,能讓伱走進三丈之內?做夢呢?”
“唉。”三娘子沒能傷害到俺答汗,她對俺答汗是有怨氣的,她是被搶來的。
俺答汗對皇帝老兒還是很了解的,坐在那個位置上,就得這般謹慎,要不然什麼雄途霸業,都是鏡中花水中月。
“這皇帝老兒不講道理啊,他爹同意的議和,他說撕破就撕破了,議和之後,我就懈怠了,輸的不冤,還有那戚繼光,也太厲害了些。”俺答汗還是有些嘴硬,他覺得非戰之罪,是中了大明的奸計。
大明明麵上議和,卻不斷調和內部矛盾,排除萬難的振武,就是為了報當年之仇。
所有人都看到了李如鬆的悍勇,但俺答汗知道,他是輸給了戚繼光,輸給了戚繼光的步步為營。
董狐狸就是請到了長生天幫忙,真的打跑了李如鬆,俺答汗也贏不了決戰,戚繼光甚至沒有給俺答汗決戰的機會。
自開戰以來,戚繼光從沒有給俺答汗任何一絲一毫的機會。
“若是你年輕氣壯的時候呢?”三娘子好奇的問道。
“年輕氣壯也打不過戚帥啊,戚帥也五十多歲了,輸給戚繼光是丟人的事兒嗎?不是,就這樣的人,中原地大物博,也就這麼一個罷了,如果我要是年輕時候碰到了他,我就直接跑了!”俺答汗搖頭,被押解入京這段時間,他思考過這個問題。
年輕的自己打得過嗎?答案是否定的,他會直接逃跑。
輸給戚繼光也不算是恥辱,就像金國輸給嶽飛,那不是應該的嗎?!連金國人也覺得理應如此。
“長生天對我禮佛之事極為憤怒,我盼著雨季到來,但今年草原雨季比往年晚了十天,我們草原過了嚴冬是最虛弱的時候,而大明的火器得到了最大的發揮,天時不在我。”俺答汗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失敗。
長生天都不讓他贏。
如果雨季來了,俺答汗還有心氣搏一搏,大明火器被大雨限製,贏是不好贏的,但還能搏一搏,可惜雨季在破城之日仍未來臨。
俺答汗覺得自己輸不是非戰之罪,大明勝之不武,欺負他一個老頭子。
勝之不武也是勝,彼此征伐,就是要為了獲勝無所不用其極,俺答汗能入寇京畿,也是趁著大明武備鬆弛才找到了機會,一個馬芳就頂住了他,弄得他焦頭爛額。
“其實我很意外,你居然活著到了大明,我還以為你城破之日,就會自縊。”三娘子有些疑惑的問道,她很了解俺答汗,俺答汗是個很驕傲的人,覺得沒人能審判他的罪惡,大明皇帝也不能。
這是長期征戰屢戰屢勝的傲氣。
“其實,我想過自殺。”俺答汗坐直了身子,有些感慨的說道:“但最後還是投降了,不是我惜命,我馬上要病死了,我們元裔跟老朱家打了兩百多年,得有個結果,土蠻汗那個蠢貨,還罵我是叛徒,我看他這個宗主大汗才是草原頭一號的叛徒!”
“以後,草原就依仗你了。”
三娘子沉默了許久,點頭說道:“嗯,我走了。”
俺答汗又靠在了牆上,把手伸到了光裡,感受著光的溫暖,他已是將死之人,偶爾會回憶起年輕時那些崢嶸歲月,他南征北戰,打的草原所有部族,都俯首稱臣。
次日,三娘子在文華殿覲見了皇帝,而後得到了皇帝冊封的聖旨,三娘子成為了大明綏遠布政司第一任布政使。
綏遠布政司、按察司、都司,是大明對河套、歸化、集寧一帶的行政劃分,是實土郡縣,大明兩京一十三省,從此變成了兩京一十四省四大海外總督府。
綏遠二字,取自《鹽鐵論·備胡》曰:厲武以討不義,務以德安近而綏遠。
大明兵部一直謀求將琉球從海外總督府升級為實土郡縣,但是遲遲沒有進行的原因,是對雞籠島,就是那座東南方向的大島,探索開拓仍有不足。
鬆江巡撫是大明巡撫一級中官階最高,轄區最小的巡撫,申時行隻管鬆江一府,沒有再比這個小的轄區了,但沒人會質疑鬆江巡撫這四個的含金量。
申時行最近有兩件大事要辦,第一件就是泰西大帆船到港,這是一次大宗貿易,第二件則是舟師之事,他選擇了親自處理,令舟師選出了七個人到了鬆江府衙,商議此事。
“學生拜見撫台。”一眾七人見禮並不是跪禮,而是作揖,見官不跪是大明朝廷給舟師的待遇,等同於秀才和舉人之間,見到官員可以不以白衣身份見禮。
“免禮入座。”申時行的語氣很平靜,他看著一眾七人,眼神有些淩厲。
“爾等深受皇恩,我要是沒認錯的話,你是石鵬,本名石六,昆山人,本為流民,為船上窮民苦力,挑貨力夫,不識字,才思敏捷,海事學堂第一期入學,讀書三年,精通算學,而後前往京師欽天監做天文生一年,受聘鬆江遠洋商行,今年年初,轉投昆山商幫。”申時行看向了為首的石鵬。
石鵬本是個流民,開海後到了鬆江府的船上做苦力,因為聰明伶俐,在海事學堂招生的時候,三年的時間讀書識字,極為努力,海事學堂剛開始時,根本招不到什麼讀書人,開海數年,其實下海仍然是走投無路、背井離鄉的選擇。
所以,舟師大部分和石鵬一樣,起初連大字都不認識幾個。
入學時,石鵬不過十四歲,七年後的今天,他成了舟師裡的大把頭,帶頭反對朝廷的擴招。
申時行說他們深受皇恩,可不是無的放矢,也就最近兩年海事學堂,才能招到本就是讀書人的學生。
“撫台是打算挾恩逼迫不成?”石鵬半抬著頭說道:“我們能有今天的成就,全是我們自己努力使然!”
“海事學堂一年不過兩百人,我們能被選中,是我們擠破了頭,才擠進去的!學堂辛苦,披星戴月,即便是夜裡也要背那些數表星圖,若是考校不過,便不能結業,今日之果,昨日努力之因,朝廷需要舟師,而我們靠自己的努力成為了舟師。”
“談什麼恩情!”
申時行看著石鵬,又看著其他幾個舟師,露出了帶著幾分嘲諷的笑容說道:“海事學堂三年,欽天監一年,我問你,你花自己一厘錢了嗎?”
“我…”石鵬麵色立刻變得通紅!
“當初王次輔說這海事學堂,是開善堂的不成?孔子有教無類收徒尚且需要束修,怎麼海事學堂分文不取?學生沒錢而已,沒錢可以借!陛下不準,嚴詞批評王次輔,唯利是圖要不得。”申時行說起了一段陳年舊事。
海事學堂不收學費這件事,在創立之初,是為了快速招生和孵化舟師,尤其是為大明水師培養舟師,為了快速培養,所以選擇了不收錢,甚至供養一日三餐和藥石之費。
海事學堂這個大窟窿是鬆江孫氏堵上的,這些年斷斷續續捐了一百多萬銀。
王崇古提出了一個辦法,就是沒錢可以借,等到有了一技之長成為了舟師,再還這筆錢。
這個提議提出來之後,被皇帝嚴詞批評了,晉商很喜歡放高利貸,尤其是在草原上,王崇古倒是鬨了個丟臉,結果現在,陛下養了一堆的白眼狼出來。
時隔七年,陛下被自己的回旋鏢狠狠的擊中了。
“怎麼不說話了?”申時行拿起了茶盞,抿了一口茶,才繼續說道:“現在,你們又被人拱到了風口浪尖之上,卻不知曉,還洋洋得意,我如此重要,無人奈我何,我知道,你背後的大東家們承諾你們,若是出了事,他們一定拚命救護,保爾等平安,富貴一生。”
“石鵬啊,你還記得,你是怎麼變成流民的嗎?你父母去大善人家裡借了錢,因為還不起,僅剩下的四畝地被兼並了去,你爹病死了,你娘投了河,你兩個哥哥被大善人賣到了工坊裡不知所蹤,你一個姐姐被賣到了青樓,六年前死了,你家裡的瓦房,被同村的人吃了絕戶。”
“現在大東家給你承諾,你就信了,他們的承諾就是狗屁,你自己不知道嗎?”
“你真的是一點記性不長啊,讀書讓你有了一技之長,卻沒教你人心險惡,海事學堂還是得教矛盾說和階級論。”
石鵬和一起來的舟師羞憤難當,申時行的話讓他們如遭雷擊的愣在原地,這些年,他們的地位越來越高,收入越來越多,身邊都是讚美之聲,逐漸迷失,也忘記了過去的痛苦。
申時行一席話語喚醒了他們根植在骨子裡的記憶,或者說戳破了他們周圍的夢幻泡影。
“我…”石鵬不知道要說什麼。
“我什麼我,我今天讓你們來,就是告訴你們,朝廷給你們的,也可以收回來,三日內,立刻返工上船,但凡有誤,你們舟師信牌就會被收回,彆覺得朝廷離開了你們不能開海,三日後,如果你們還沒返工,我就調動水師軍戶舟師,維持遠航商行的運作。”申時行麵色變得淩厲了起來。
“我給了你們機會,按照王次輔之言,就該立刻沒收爾等舟師信牌,停罷爾等禮遇!”
王崇古給的辦法就是調動水師舟師維持商舶的運行,同時立刻剝奪他們信牌,褫奪禮遇,讓他們成為白衣。
如果申時行為難,就直接把他王崇古的浮票內容,張榜城門街道四處,這個惡人他來做。
王崇古現在對自己的名聲早就不怎麼在乎了,反正早就坐實了奸臣二字。
申時行性格溫和的多,還給了三天時間,願意談談,他其實在保護這些舟師,真的按王崇古的辦法來,這些舟師立刻就跌回了原有階級,巨大的落差必然生不如死。
大明商舶出海,都要點檢舟師信牌,一條船有一個舟師就夠了。
朱翊鈞是讚成王崇古的說法,但具體經辦的是申時行,也尊重地方意見,總之這件事不能繼續鬨下去,影響大明商貿流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