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章 官廠團造法,必然失敗!(1 / 2)

製度,或者說規則從來不是朱翊鈞這個皇帝一拍腦門,想要怎麼樣就怎麼樣,在製度設計之初,就要考慮到,它能夠被大多數人接受。

唐高宗李治死後,武則天臨朝稱製,最後登基稱帝,成為了中原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在武則天想要找繼承人的時候,武則天無法傳位給武三思,因為武三思隻是武則天的侄子,有自己的父母,祭祀的時候,不會給武則天磕頭,武則天同樣無法傳位給太平公主,無論是她想還是不想。

神龍政變,太子李顯、宰相張柬之、崔玄暐等大臣,率兵發動了兵變,麟台監張易之、司仆卿張昌宗等武則天的嫡係被殺,太子軍兵包圍了紫微城集仙殿,逼迫武則天退位,次日太子李顯監國,第三日禪讓大禮,第四日李顯繼位成為皇帝,複國號唐。

同年武則天薨,不稱皇帝,稱則天大聖皇後,以皇後身份,下葬乾陵和李治合葬。

武則天無論想還是不想,她都不能讓武三思或者太平公主繼位,是做不到,她如果願意體麵,大家都會體麵,她不肯體麵,自然有人幫她體麵。

規則的製定需要暴力為依仗,而暴力不僅僅是軍隊,還是火藥、鋼鐵、銀幣、理論和人心。

朱翊鈞對於鬆江學派的出現是抱有一部分期待的,大明正處於劇變時代,思想上的思辨也格外的重要,百花齊放,才能百家爭鳴,才能讓大明走的更遠,走的更加穩妥。

比如說,鬆江學派主張的自由,有沒有可能打破大明根深蒂固的人身依附。

也就是之前王崇古《請均田役疏》裡,關於隱丁的問題,大明的鄉賢縉紳,勢要豪右之所以可以隱丁,完全是因為強人身依附關係,讓這幫肉食者成為了奴隸主,而生產者因為生產資料,必須要成為奴隸。

這是朱翊鈞對鬆江學派自由學說的最大期許。

姚光啟對林輔成的觀點,提出了自己的反駁,他借用了皇帝的話,任何在幻想中建立的美好國度,往往會在現實裡將人引導向深淵的歧途。

朱翊鈞這一句其實是在批評儒家,批評務虛,批評袖手談心性,對踐履之實全然不顧,尤其是一味的強調道德的重要性,而忽視生產關係和分配。

儒學的理想國,就是大同世界,人人修德,那麼世界就可以大同,按照這個思路,大明的封建郡縣製也在逐步走入死胡同中,禮教越來越森嚴,人被禮教嚴格束縛著,儒家以人性本善為基礎,幻想的理想國,正在把大明引入深淵的歧途。

同樣,這樣的批評,對林輔成的自由學派,也是同樣適用。

林輔成認為,朝廷不必乾涉,在完全自由之後,都會找到出路,比如市場上缺少桐油,自然會有人去種植,填補這個空白,大明缺少白銀,自然會有人出海去尋找,因為供需擺在那裡,隻要有需求,就會有人想辦法供應,在利益的驅動下,不會有什麼空白,自由之下,一切都會完美無瑕,朝廷的乾涉,會讓市場變形。

這一套又有點像道家的無為而治。

可是這一套大明已經實踐過了,沒什麼用處,嘉靖年間,道爺自詡漢文帝,深居九重,無為而治,一連二十五年,大明完全沒有變好的樣子,反而變成了一個處處漏風的破房子,一踹就破。

姚光啟更加推崇皇帝從張先生那裡學來的實踐論,張先生的德,是彆人不同,是行道而有得的德,就是在不斷的實踐中不斷印證自己所學,知行合一,張先生本身也是個循吏,注重結果。

林輔成微微眯著眼看著姚光啟,京師真的是個臥虎藏龍的地方!這等家世優渥之人,居然潛心修學,而不是紈絝,字字句句都打在了林輔成的軟肋之上。

“那麼我來問你。”林輔成開始反擊,他看著姚光啟說道:“朝廷粗暴乾涉,難道就是全無代價的嗎?”

“當然有。”姚光啟一愣,立刻回答道。

林輔成露出了笑容,看著姚光啟點頭說道:“官廠團造的工匠、土地、工場的營造、工匠的報酬、技術進步的獎賞,造船、棉紡、毛呢、鑄爐、煤窯等等,哪一項,不要海一樣的銀子?無論做什麼,朝廷都要付出海量的白銀,萬曆僅九年,陛下就在在開海事中投入了3712萬銀,而陛下從內帑拿出了1500萬銀之多。”

“投入就是做生意,求得就是回報,做生意總是有賺有賠,這一點你認同嗎?”

姚光啟眉頭緊皺的點了點頭說道:“我很認同。”

林輔成慢慢站了起來,端著手開口說道:“朝廷過分乾預,必然會導致一個極為嚴重的問題,朝廷要付出巨大的開支!這個開支不是必然有回報的,而且朝廷沒有那麼多的銀子,燕興樓交易行要上新,綏遠馳道和綏遠礦業就是鐵證!”

“票證的本質是什麼?其實也是朝廷向民間的債務。船舶票證就是向民間借貸,早一步收回大帆船的成本,進一步投入。”

“朝廷過分乾預,需要極大的投入,稅賦無法滿足,必然會向民間舉債,這借來的錢,但凡是過一道手,必然沾一手的油!朝廷巨額的投入,往高了說,能有一半落到實處,就已經足以令人慰藉了,而後因為投入,產出的商品必然增加,那麼需求減少,價格就會下降,朝廷得到的回報必然減少。”

“之前陛下投入的產業,造船、織造,無不利厚,但不是什麼生意,都有如此豐厚的回報的。”

“收入大於支出時,是朝廷還能維持,那收入小於支出,朝廷如何維持?隻能用稅賦去填補,最終填不上窟窿,隻能勉勵維持了,這不是兜兜轉轉又回到了過去嗎?”

朱翊鈞立刻開口說道:“林大師,為何你斷定朝廷所得到收入一定會小於支出呢?”

“你這個問題很好。”林輔成麵色通紅的說道:“第一個原因就是朝廷的投入,是無法完全落到實處的,從上而下的銀子,會被貪腐掉大半!諸位都不是少年郎,此話想來非常清楚,這就是現實!”

“第二原因就是僵化和臃腫,這是必然,前幾天鬆江造船廠,被巡撫查出了空餉來,而且人數眾多!”

“第三個原因就是無效投入,朝廷是大明最大的集體,是公,就需要興修水利,需要修橋鋪路,需要營造學堂,需要支出供養教書先生,朝廷的社學、縣學、府學,國子監,都是不賺錢的,是寄希望培養出人才,但前段時間,鬆江海事學堂培養的舟師,就因為朝廷要加設學堂和擴招,就引起了軒然大波來。”

“朝廷的投入有許多的弊病,而最關鍵的就是僵化了,因為生產的商品增加,需求得到滿足價格必然下降,資產的回報隻會越來越小,但是朝廷僵化,讓船很難掉頭,而臃腫的冗員,帶來的是高昂成本,資產的回報減小,成本增加,朝廷官廠收入一定會收入小於支出!”

“朝廷的資產收益會累年遞減,而且速度極快。”

“收入小於支出,必然出現債務,債務不斷擴大,當天下皆債之日,又如何是好?”

“我在這裡可以斷言,官廠團造法,必然失敗!”

林輔成憋屈了一天,終於在這個問題上,贏回來了。

他發現,學問探討這個事兒,還是得踐履之實,說實話,對方反駁就是詭辯,這都是朝廷的困境,更不是樹立一個海瑞這樣的道德楷模,就可以改變的。

貪腐、臃腫、僵化、無效投入、資產回報率累年降低,這都是官廠團造法中,無法避免的問題。

尤其是資產回報率,朝廷巨額投入的資產,累年回報快速降低,需求得到了滿足,而供應仍然充分,價格必然下降,而臃腫的冗員進一步惡化這個問題。

官廠團造如同林輔成所言那樣,必然走入窮途末路。

朱翊鈞拍了拍手,林輔成這番話還是有些道理的,朱翊鈞也明白了為何申時行上奏請命,對部分開海的投入放到交易行裡去,風險需要向下攤派。

“官廠有問題,民坊就沒有問題了嗎?”姚光啟立刻不滿的說道:“就在前日,家父姚長貞,把家裡生意盤了盤賬,哪裡哪裡都覺得不對勁兒,隻好求爺爺告奶奶,把賬房送到了皇家格物院下的會計房,好嘛,這一盤賬不要緊,我們家賺三十萬兩銀子,我們家的大掌櫃、掌櫃、賬房、大把頭,都要賺我們四十萬!”

“民坊的貪腐更加嚴重,朝廷好歹還有都察院、有巡撫巡按,有北鎮撫司,民坊有什麼?”

姚光啟是勢要豪右之家,他感受到了當年張四維的痛苦,張四維是個不握算盤的士大夫,家裡的銀子被下麵人吃了七成去,他們姚家稍微好點,姚長貞可是棄儒從商多年,就這,有五成半被人給拿走了。

官廠存在貪腐的弊病,民坊就不存在貪腐了?人性之中的貪婪,難道隻在官廠裡體現,到了民坊,人性的貪婪立刻變成了道德聖人不成?

“臃腫和僵化,家父查賬查完了,氣的整夜整夜睡不著覺,就打算清汰,把那些家裡生意中的蛀蟲全部清掉,這還沒動手,就發現不能做,林大師,你的學問不錯,可是,你不是勢要豪右,根本不明白我們的痛處。”姚光啟麵露痛苦。

林輔成家境不算優渥,頂多算是中人之家,顯然對於勢要豪右之家的痛處,了解的沒有那麼清楚,他疑惑的問道:“為何無法清汰,你們家聘的人,清汰為何做不到?”

“不清汰還能存續,清汰之後必然無力維持,很奇怪是吧。”姚光啟無奈的說道:“家父準備清汰,在一家綢緞莊先試了試,結果掌櫃、賬房的親朋們,都躲過了清汰,反而是做事的人被趕走了。”

“臃腫冗員的本質是什麼?是裙帶、是姑息啊,這些個蛀蟲本身就是有人庇佑,清汰的刀,根本砍不到他們身上!”

“唉。”

姚光啟的話引起了在場所有人的認同,自從當年張四維家裡的賬本被皇家會計審計之後,這就成了個專門的生意,很多勢要豪右之家,都求爺爺告奶奶的把賬本送到皇家格物院下轄的會計所,看看自己的問題,六冊一賬收入支出記賬法推行以來,倒是解決了賬目問題。

可是更嚴重的問題,朝廷沒有給出法子解決,都是各家之痛。

清汰裁員,一定會裁到大動脈的困局,不做事兒的人,之所以會是蛀蟲,是因為人家上麵有人,裁員根本裁不掉蛀蟲,反而越裁越是低效臃腫。

這就是個解不開的死結。

“朝廷要清汰,說砍頭就砍頭,私門私刑被發現了,咱們都得被陛下給摘了腦袋,真的是,嗐!”文水武氏武世章痛心疾首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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