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後視鏡裡,他能看到幾個青年推搡著中間的人,還有用腳去踢那男生的腿的。
開出兩條路段後,他才把車子停在路邊。
一邊是對方剛剛凶神惡煞的威脅,另一邊是心中的正義感天平,他遲疑著拿起手機想要撥通報警電話,又怕惹禍上身。
就在他剛剛解鎖屏幕,平台又跳出了一條派單信息,自動給他分派了附近的單子。
乘客給他打了個電話,接通後就說自己趕時間,希望他能快點到。
掛斷電話後,‘茉莉香’的丈夫最終壓下了心中的不安,驅車去接新的乘客了。
他年輕的時候也橫過混過一段日子,被彆人揍過,也仗著中二揍過彆人。
如果是那個時候,他肯定會站出來。
被揍的鼻青臉腫也要跟人家‘拚命’,大不了就為了義氣獻身大義,但現在他早已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做不到見義勇為了。
沒事的。
茉莉香’的丈夫在心中安慰自己。
這些年輕小夥子也就是以前的他,因為一點小摩擦大動乾戈,再加上都是男娃應該不會出什麼大事……
他這麼想著,也就暫時把這件事壓在了心底。
直到第二天被叫到警廳後得知,昨天那個文文靜靜的男生已經死了,是被人活活打到內臟破裂大出血而死時,‘茉莉香’的丈夫都是茫然而不敢相信的。
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愧疚、後悔,種種情緒包裹著他,不禁讓他去想如果昨天他出手阻攔了;
如果他當時沒有因為害怕惹上事兒、挨打,把車停在路邊沒有把男生送過去,今天的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警員詢問他,在車上的時候有沒有看到那個叫徐有涵的男生——也就是死者,和其他人起衝突。
當時‘茉莉香’的丈夫心想,自己已經膽小了一回,他一定要幫這個男孩子討個公道!
正要回答時,有警員敲門進來,說他妻子找來了非常擔心,讓他先出去和妻子見個麵讓對方放心。
他渾渾噩噩走到大廳的時候,被妻子迎了上來:‘你差點嚇死我了……’
另一邊的喧嘩聲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抬頭看去,看到幾個中年男女也在大廳中。
這些人是涉嫌行凶的那些孩子的家長。
他們圍著兩個警員七嘴八舌地喊著無辜,說自己的孩子才二十歲,平時有多乖多聽話,不可能毆打同學致死,一定是被冤枉的。
看到大廳中的‘茉莉香’夫妻,其中一個婦女忽然走了過來:
‘你就是警員說的昨天的司機大哥吧?你得給我家孩子作證啊,他才沒殺人,咋去參加個同學聚會我家孩子就成凶手了?這屎盆子可不能扣我們家頭上!’
其他人也嚷起來:‘你這話說的,我兒子也不會乾這種事的,早知道就不該讓他去,真是晦氣!’
……’
最開始叫嚷的中年婦女,就是車上打人最凶的青年混混的媽媽。
嘰嘰喳喳的人群中,‘茉莉香’的丈夫看到其中一個中年男人的臉時,便瞳孔一縮,下意識把妻子往自己身後擋了一下。
他低下頭回避了目光,手掌都在輕顫。
這個男人他認識。
二十年前他還有古惑仔夢的時候,跟著一個‘大哥’和一群兄弟天天壓馬路、喝酒唱歌吹牛皮,還打過好幾次群架。
就是那個時期,他見過這個男人。
當時他跟著的‘大哥’見到這個人都得狗腿喊‘哥’,某次在KTV唱歌時,他們和其他人起了衝突,這男人抄起酒瓶子直接往對方的頭上砸、還用碎玻璃紮人家的胳膊,非常狠辣。
雖然這人現在老了不少,看穿著西裝革履似乎也回歸正常生活了,但‘茉莉香’的丈夫對他脖子側麵的紋身記憶深刻。
他看到那個男人走近,扶了一下情緒激動的中年婦女,‘姐你彆激動,我知道侄兒不會乾這麼衝動的事,警官們會查明真相的。’
男人說完,還一派和氣地要和自己握手。
茉莉香’的丈夫還僵著沒伸出手,裡頭的警員便出來嗬斥道:‘鬨什麼?這裡是警廳,不要大聲喧嘩。’
他心神恍惚地跟著警員重新走了進去,滿腦子都是以前和剛剛的畫麵,心理亂得很。
現在社會安定又打擊力道大,那個男的肯定不能像以前那麼囂張了,不用怕他……
況且自己當年隻是個小嘍囉、小跟班,他肯定不記得自己了。
茉莉香’的丈夫越想越害怕。
萬一呢?
看這人穿得人模狗樣,現在應該很有錢吧?
萬一他還有那種勢力,萬一他是那種收保護費的無賴,因著自己舉報了他的侄子記恨自己,那自己家開了十幾年的店鋪都在這裡,女兒剛剛考上很不錯的重點高中,妻子就是個普通的家庭主婦……
而他自己也不是什麼古惑仔,就是個人到中年、背上諸多債務又畏首畏尾的普通人。
對方真的報複他,他該怎麼保護家人?
警員的聲音還在耳邊:‘你真的沒有發現什麼端倪麼?他們在車上的時候有沒有起摩擦?’沉默片刻,‘茉莉香’的丈夫悶聲說:‘沒有……起衝突。’
我在前麵沒看到,也沒聽到什麼動靜。’
看樣子就是普通同學關係,應該沒有被逼迫吧……’
從警廳走出來的時候,‘茉莉香’的丈夫心裡異常苦澀,他聽到妻子在身邊絮叨:
‘你沒見剛剛那個死掉的年輕人的媽媽來了,坐在警廳地上哭,穿得挺樸素的頭發都花了一半,可憐啊……’
他勃然大怒:‘彆說了!’
他不想再聽到任何關於這件事的消息,隻想儘快讓這事兒過去,趕緊恢複正常生活。
否則他會覺得,自己也是幫凶。
——
回憶到這裡的時候,‘茉莉香’的丈夫再也說不下去了,他雙目無神癱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語:
“我不是凶手我沒有害人,為什麼要纏著我不放?為什麼不去搞那些害死他的人?我害怕我膽小怕事,我有兒有女有顧慮,這也是我的錯了嗎?!”
自從發生此事後,他沒有睡過一天好覺。
後來漸漸地總能在半夜驚醒,覺得渾身無力、酸軟、呼吸不上來。
後來他經常會夢到那個死掉的青年,臉色慘白、目光陰沉地盯著自己。
明明他隻是從後視鏡匆匆看過兩眼,可夢裡對方每一個五官特征都清晰無比。
茉莉香’的丈夫最終確定,自己是被什麼東西纏上了。
那個死掉的年輕人恨他,來報複他了。
他委屈、不解,覺得自己雖然膽了假話,但罪不該死,那幾天瘋狂在網上查驅邪的方法。
什麼大悲咒、金剛經念了一遍又一遍都不管用。
偶然間他點進去一個論壇,上麵的樓主說自己原來有特殊體質,老是能看到阿飄特彆害怕,自從紋了鐘馗身體就好多了。
下麵還有不少人附和,說鐘馗本來就是捉鬼的神,是鬼魂最怕的神,隻不過隻能紋在背上。
幾番查閱後,‘茉莉香’的丈夫才會孤注一擲,拚著後背疼痛難忍發炎也要去換紋身,為得就是驅走那個纏著他的年輕鬼。
顧之桑輕歎一口氣,說道:“它並不是隻纏著你,其他人也被報複了,而且情況比你嚴重多了。”
根據‘勾魂冊’上顯示,已經有兩人身亡。
其他人也受了輕重不一的傷,至今還在飽受陰煞侵襲之苦。
這些人應該就是參與了毆打行凶的人。
正如‘茉莉香’的丈夫自己說的,他有自己的顧慮,怕家人遭受打擊報複。
於陽間律法來看,他沒有參與過行凶過程,隱瞞的那一些事實也很難被判定為做偽證。
但從道德層麵來看,他確實隱瞞了死者徐有涵所遭受的苦痛,幫助凶手打了掩護。
男人還在不斷搖著頭,“我沒有犯罪,憑什麼纏著我……憑什麼……”
顧之桑眉頭蹙緊,半晌沒有說話。
人間事總歸是複雜的,每個人的評判標準也是不同的,這件事引起的討論比之前的事件還要廣,直播間的評論區眾說紛紜各有看法。
她看了眼鏡頭說道:“罪責賞罰我無法評判。”
歸根結底她隻是這些事件的看客,而不是陽間的審判官、不是地域的閻王爺。
“但是我應該知道它為何纏著你。”
茉莉香’的丈夫怔怔抬起頭,看向妻子的手裡——聲音的源頭。
他聽到手裡直播裡的那個女人說:
“你之前身上紋了一個‘提刀關公’對吧,關公本身就是匡扶正義、勇敢堅毅的化身,‘提刀關公’更是多了一層忠勇義氣,素有‘斬儘天下不平事,除儘天下險惡人’的象征。
祂本身為正神,你將祂紋在身上,本就要看你的命格擔不擔得起,如果你本身不是這樣的人,就會和祂所顯化的能量相衝。”
顧之桑語氣複雜,繼續道:“你曾經紋祂的時候,應該是聽說過這些象征和典故的,當時你應該說過一些類似承諾的話,讓言靈加身、加劇了‘提刀關公’在你身上的顯化。”
聽著顧之桑的聲音,‘茉莉香’的丈夫忍不住想到了二十年前。
他當時和一群兄弟去紋身的時候,確實是聽紋身店的老板說關二爺忠勇無雙,象征意義極好。
那時候他還沒有那麼多顧慮,隻有滿腔熱血和義氣,向往電影裡俠客的忠肝義膽。
看到一些電影劇情、或是在酒桌上喝高了,他都會義憤填膺地和朋友說:‘我要是遇見那樣的事兒,鐵定第一個上去幫忙!’
他不知道的是,正是他反反複複強調著自己要忠勇、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讓他身上的‘提刀關公’顯化極強。
當他真的遭遇了徐有涵之事卻退縮時,就和他曾經用語言堆砌的顯化之力相悖了。
死去變成了陰魂的徐有涵透過衣服,都能看到他背後隱隱印刻的關公,看到他靈魂中顯化的印記。
聽著‘茉莉香’丈夫在警署說出的假話,再看看他身上的關公顯化,徐有涵想到自己的遭遇就覺得這個男人真是虛偽、可笑。
他怎麼配紋關公?
怎麼敢說自己忠肝義膽?!
被怨恨席卷了理智的陰魂隻想撕破這個男人不恥的嘴臉,看著他被嚇得屁滾尿流的樣子,心中就覺得快意。
或許一開始的時候,它確實沒有想過要‘茉莉香’丈夫的命,隻是想發泄自己的怨氣和怒火,想讓他給自己道歉、讓他後悔作偽證。
誰成想對方連夜去紋了個‘鐘馗鎮身’。
它再次靠近‘茉莉香’丈夫的時候,直接被鐘馗印傷到了魂體,這一下就激起了它的滔天怒火、勾連著枉死的怨氣,這才無差彆攻擊要把他也弄死。
顧之桑說完推測之後,‘茉莉香’的丈夫久久不語。
直播間的評論區則是討論更甚。
有的認為‘茉莉香’的丈夫沒有錯,他有親人有顧慮在所難免;
反倒是那個鬼魂下手太狠,矯枉過正了。
也有人認為他給凶手作偽證,本身就是犯罪了,這是掩蓋不了的事實;
再說了都枉死變成厲鬼怨鬼了,還讓人家怎麼保持理智……
半晌之後,‘茉莉香’的丈夫頹喪地捂住了自己的臉。
原來生活的蹉跎真的可以讓一個人失去銳氣。
他終究還是變成了年輕時最討厭的那種平庸、懦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