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邀那小眼神飛下去,落在周寶珠的臉上。
周寶珠隻覺這一位崖山掌門實在跟傳說中的不一樣。
在世人眼中,崖山是崇高又神秘的,乃是一個專出高手之地。
即便是周寶珠,在經過崖山索道下那一片千修塚時,也忍不住心神搖動,可……
崖山掌門怎麼是個……胖子?
周寶珠無法形容心底的感覺,強行壓住那種怪異之感,將自己師尊交代好的話,一一複述而出。
“崖山素得中域左三千門派敬重,剪燭派亦是其一。如今不慎傷人,許師姐雖受重傷,心裡卻愧疚不已,隻怕兩門之間起了什麼齟齬,所以特求了師尊,派晚輩等三人前來,為當日之過失,給見愁前輩道歉。”
周寶珠以為一切順利,最後的幾句,表情終於略略輕鬆了起來。
“希望見愁前輩能原諒許師姐此次過失,不計前嫌。剪燭派亦將感念崖山大恩,他日必當回報見愁前輩與扶道長老當日救命之大恩大德。”
“說完了?”
鄭邀聽著她說了一長串,心裡早不耐煩了。
一聽著耳邊沒了聲音,他眼皮一掀,總算是給了那周寶珠一個正眼。
周寶珠一怔,之後卻覺出一種絲毫不被重視的感覺。
崖山之人,未免也太過傲慢了吧?
隻可惜,她這樣一個小角色,沒幾個人會照顧她心情。
扶道山人在一旁說風涼話,嘿嘿笑道:“像是說完了。”
“哦。”
鄭邀點了點頭,直接一側頭:“大師姐,這是你的事,你怎麼看?”
周寶珠等三人,在方才行禮時,也匆匆看了一眼。
見愁打扮雖然素淨,並不鮮豔,卻一眼看得出是個女子。烏發如瀑,眉目如畫,皮膚白皙,難得地秀雅,雖不見得絕色傾城,可站在這大殿上,竟也不失顏色。
聽見鄭邀問她話,周寶珠這才肯定了她的身份:這就是扶道山人如今座下首徒,崖山大弟子見愁了。
見愁站在旁邊,自然也早已經聽明白了周寶珠的話。
她先朝著鄭邀行了個禮,才走出來:“稟掌門,我聽了這一位剪燭派妹妹的幾句話,有些不明白處,想要問詢一二,不知可否?”
鄭邀一點頭,看向周寶珠。
周寶珠眼角的淚痣都仿佛跳了一下,事情跟她想的發展,似乎不一樣。
這一位崖山大師姐的感覺,也與先前許藍兒描述的不一樣。
她一麵為見愁“剪燭派妹妹”的稱呼膈應,一麵卻又為她即將出口的問題而緊張,眼瞧著鄭邀看向自己,她不敢有不從,忙答道:“見愁前輩請問。”
見愁從扶道山人身後挪出來幾步,踱步到大殿中央,略略一頷首,算是給這周寶珠打了個招呼。
扶道山人打量著她,心裡便開始嘖嘖歎起來:果然是自己才能收到的徒弟,看看這姿態,多怡然?多悠閒?多有壓迫力?多霸氣?
看來,崖山最強女修的稱號也不適合了。
扶道山人愉快地決定了:以後,就把見愁教成崖山最強修士好了!
殿中,見愁站住了腳,唇邊掛著淺淺的笑意,看似十分友善。
“剛才,你說許藍兒被五夷宗歹人追殺,這人可是陶璋?”
“……是。”
周寶珠沒想到見愁竟然會問這樣不想乾的問題,愣了一下。
她顯然在疑惑,隻是見愁不準備回答,而是繼續問道:“五夷宗陶璋乃是歹人,那你可知,陶璋曾被許藍兒趁火打劫,剜去一隻眼?”
周寶珠頓時瞳孔一縮,心裡升起一個極為不好的預感。
她勉強笑了一下,答道:“見愁前輩誤會,那是歹人一麵之詞,做不得準。”
“也是。”見愁不否認,“我初入修界不久,對你們各自宗門之間的仇怨也的確不清楚。那陶璋的事暫時拋開,我隻問,你許師姐隻在交戰之中誤與我一人交手嗎?”
心底那種不好的預感,終於落地了。
周寶珠知道,事情已經往最棘手的方向去了。
她手心裡冒出冷汗來,抬眼一看見愁,隻發現她眼底露出一種嘲諷的冷光來,仿佛已經看穿了她們的來意!
“今日事乃為崖山而來,當時場麵混亂,誰又記得清那麼多?許師姐也身受重傷,與師尊敘說此事時也頗為混亂,所以見愁前輩的疑惑,寶珠無法解答。”
那就是不承認了。
隻從眼前這剪燭派女修的態度上,見愁就完全知道,事情到底如何了。
剪燭派不承認許藍兒曾與聶小晚交戰,自然也更不會承認許藍兒竟然為了逃跑而使用“瀾淵一擊”重創聶小晚……
既然什麼都不承認,所謂的“致歉”也的確隻對崖山一方。
見愁想也知道,到底剪燭派打的是什麼主意。
她一時竟然忍不住輕笑出聲,實在是覺得可笑至極。
“罷了,明人麵前不說暗話,我也懶得跟你打啞謎了。”見愁直接揭開天窗,質問周寶珠道,“許藍兒為逃跑重創無妄齋聶小晚師妹之事,你剪燭派可承認?”
這是逼問,也是半點不留情麵了。
周寶珠不是蠢人,她一掃坐在上首“看戲”的崖山掌門鄭邀與扶道山人,就已經明白了崖山的態度。
沒想到……
萬萬沒想到。
來到崖山之後的每一件事,都與師尊推斷的不一樣!
師尊說,崖山久不涉世事,空有威名形於外,應當不願與其他門派起爭執;
師尊說,修士利己,許師姐與聶小晚的恩怨,乃是她們二人之間的恩怨,要尋仇也輪不到不相乾的崖山大師姐來;
師尊還說,崖山大師姐原本便與許師姐沒有牽扯,更沒有受重傷,與那聶小晚等人不過是初識,談不上多深厚的感情,應當不會蹚渾水。
……
這一切,也是許藍兒選擇向聶小晚出手的原因。
可是現在,周寶珠所麵對的一切,都超出了師尊和許師姐的預判。
見愁隻見這周寶珠神色變換,卻半晌沒見她答話,心下已是不喜。
“我問,剪燭派可承認許藍兒偷襲聶小晚之事。”
“……”
緩緩地,周寶珠抬起了頭來,仿佛用儘自己全身的力氣,才能在崖山的大殿上,將脊背挺直。
望著見愁那一雙冷靜的眼,周寶珠鼓起勇氣,開口道:“見愁前輩誤會,此事純屬子虛烏有。我剪燭派與無妄齋雖不說素來交好,卻也從無仇怨,若有這種事,無妄齋又怎可能忍氣吞聲不來找剪燭派理論?還請前輩慎言。”
睜眼說瞎話!
慎言?
竟然還叫她慎言?!
見愁險些就要嗤笑一聲。
在這崖山攬月大殿上,叫崖山弟子慎言!
坐在上頭的鄭邀與扶道山人都露出一種驚異的表情,過了好半晌,鄭邀才古怪地笑了一聲,卻沒說話。
見愁沒有發怒,或者說,至少這一刻沒有發怒。
她道:“道聽途說的陶璋,你剪燭派不認;我親眼所見之事實,你剪燭派也不認。既然統統不認,又何必上崖山來向我道歉?照樣兩眼一閉,不認,豈不更妙?”
“許師姐做事坦坦蕩蕩,問心無愧,她也沒有對不起見愁前輩的地方,隻不過是當時場麵混亂,所以有失誤罷了。”周寶珠道,“更何況崖山有正名,於許師姐有救命之恩,許師姐唯恐崖山誤會,才有今日我等登門來訪。”
登門來訪?
分明就是不速之客!
見愁想起聶小晚當日重傷昏迷時的慘狀,想起灑在從斬業島到登天島那一段海麵上的鮮血,想起張遂與周狂已無力至麻木的冷靜……
她陡然笑了一聲,搖著頭,終於不再看周寶珠,直接朝著大殿上走去。
鄭邀目光複雜地看著見愁,旁邊的扶道山人也一樣。
修界有很多事情,是他們無力改變的。
見愁往上走了一步,踏上台階。
扶道山人的椅子,還在台階之上八步,隻是見愁一下就停住了,停在了第一階上。
抬眼望著鄭邀,又看看扶道山人。
她想了一下,竟然又回轉身去,看向來的三個人,其餘兩人已經麵如土色,最怯懦的那個姑娘早已經開始顫抖,隻有周寶珠還強作鎮定。
連自己都藏不住,遮不了的謊言,她們撒謊的時候,便不心虛嗎?
“我最後問一遍,許藍兒當真沒有以你剪燭派聞名的瀾淵一擊,重創聶小晚嗎?”
瀾淵一擊!
這是當初陶璋所言,約莫是剪燭派很出名的一個術法,所以能被陶璋一眼認出。
見愁不知道,但她要這樣問一番。
果然,周寶珠聽聞“瀾淵一擊”之時,臉色大變。
不同的道術,會造成不同的傷勢,而剪燭派的瀾淵一擊,的確有其特殊之處。
難道,這崖山大師姐竟然知道?
周寶珠一時有些驚慌,惶急之下,咬了咬牙,竟道:“即便是有,也是當時情況混亂,許師姐誤傷了聶小晚也不一定。”
“誤傷?”
見愁難以說明自己內心的感受,隻能笑一聲,以示輕蔑。
她高高站在周寶珠麵前不遠處,睨視著她:“那可真不巧,隻怕你也要為我所誤傷了!”
鄭邀心裡頓時大叫一聲“乾得漂亮”,就差站起來給見愁喝彩了。
他強忍住激動,用手在臉旁邊扇了扇,拉長了聲音涼颼颼道:“是啊,眼下這場麵真是太混亂了……”
旁邊扶道山人險些樂得把偷偷摸出來的雞腿給掉地上。
周寶珠的麵色,已難看至極。
眼前見愁與鄭邀一唱一和,她哪裡還能聽不出來這意思?
今日崖山一行算是失敗了。
隻是崖山如此行徑,實在叫周寶珠一萬個沒想到,高傲不說,竟還如此蠻不講理,實在讓人厭惡!
她終於冷笑了一聲,又不是不知道這所謂“崖山大師姐”隻有煉氣期的底細,隻盯著見愁道:“沒想到崖山竟是如此仗勢欺人的一個門派,倒叫我剪燭派大開眼界……”
這已經不是“一言不合”了。
一言,兩言,三言……
無數言!
見愁早該聽沈咎的,也不用聽這連篇鬼話浪費時間了!
她直接眼簾一掀,眼尾一抬,三分冷豔七分冷酷:“拔劍!”
拔劍!
一直在殿外偷聽的沈咎等人險些一起噴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