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虛真人微微點頭。
距離左三千小會還有不到六日,昆吾也有一些要安排的地方,需要他親自主持。
不再停留,他朝著大殿外走去。
數千裡外,崖山。
此次要去參加左三千小會的弟子,都聚集在了靈照頂上,小聲地議論著。
“大師伯怎麼還沒回來?”
“是啊,已經等了兩天了。”
“你們說大師伯會不會變成風飛走了?”
“你怎麼不說大師伯變成龍飛走了?”
“……唉,大師伯會不會趕不上啊?”
……
自打那一日顏沉沙從黑風洞口帶回消息,說重新失去了大師伯的蹤跡,崖山這邊所有人便都懵了。
不但乘風而出,沒到築基就可以不用禦器,大師伯竟然還完全無視了剪燭派陣法的阻擋,飛得所有人都找不見了。
想想剪燭派也真是夠倒黴的。
眾人忍不住要生出幾分同情之心來。
圍追堵截了大師姐那麼久,最後偷雞不成蝕把米,還在距離黑風洞不願的“萬獸山”上被忽然狂躁起來的無數惡獸攻擊,去的人死了大半,剩下的一小半幾乎都受了重傷,沒個三五年養不好。
當然,剪燭派那邊有人控訴,說是崖山做的手腳,故意坑人。
隻可惜沒人相信。
笑話!
當初顏沉沙一人一簫,出手救出了被困的剪燭派弟子,救了那麼多人的性命,要殺早就殺了,用得著在你們走了之後再下黑手嗎?
就算顏沉沙站著不管,也沒人敢說什麼,更不用說他還可以偷偷放水,假裝救不出人了。
剪燭派反咬崖山一口,實在是不識好人心。
此前他們作繭自縛,在黑風洞前麵請了許多人來圍觀,原本是為了牽製崖山,沒想到卻讓所有人見識了他們對同門的狠心,見死不救,最後竟然需要他們一心要算計的崖山修士,來救他們的弟子。
至此,剪燭派名利雙失。
中域修士,略知道一些是非的,提起剪燭派,也不過一聲:“呸,宵小之輩!”
“都怪剪燭派,搞得我們大師伯都不見,這次小會上,看見剪燭派咱們就上去揍!”
眾人聊著聊著,就想起了剪燭派,忽然有一名崖山弟子這般開口。
此言一出,頓時引來眾人的興奮的附和聲:“對,揍到他們娘都不認得!”
“加我一個!”
“嘿嘿,反正是小會,我們就是切磋而已啊。”
“不知道今年又是什麼規則,聽說上一次是渡江……”
……
嘈嘈的聲音,被風一吹,混雜起來,一下聽不清了。
扶道山人站在高高的拔劍台上,望著山崖下的雲氣,眉頭不禁緊皺。
“扶道師伯,已經隻剩下近六日了,我們是不是……”
掌門鄭邀腆著肚子,走到了扶道山人的身邊,看著他難得凝重的神情,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開了口。
扶道山人哪裡不知道時辰?
他回首望一眼靈照頂上的近百崖山弟子,有的是新近十年才入門,從來沒參加過小會的,大部分卻是準備一起去看熱鬨的。
大家都等著出發。
他看了一眼,隻道:“再等等看——”
話音未落,他聲音忽然一頓,似有所感一樣看向了雲層中。
“劈啪!”
在他目光過去的一瞬間,雲層中便爆出一陣炸響!
整個靈照頂上,霎時安靜。
一道藍色的電光,穿破雲層,朝著靈照頂最中心處的歸鶴井射去。
這一瞬間,扶道山人像是想到了什麼,眼前一亮,直接一指頭彈出,但見一道淺藍色的微光從他指尖冒出,刹那間擊中那一道雷信!
“轟!”
原本小小的一片電光,竟然轟然炸裂開來,電蛇彼此交錯,形成一篇文字!
“崖山門下,弟子見愁,恭請師尊安。”
“黑風洞煉體已成,然不幸沉迷修煉,竟無心間迷路至近北域一處荒原,幸得禦山宗宗主相助,已急速趕往昆吾。左三千小會,見愁定不缺席,願與崖山眾同門昆吾再會。”
“是大師伯!”
“是大師伯啊!”
“哈哈哈大師伯沒事,大師伯沒事!”
……
方才因為雷信安靜下來的整個靈照頂,霎時陷入了另一種沸騰之中!
因為見愁的雷信乃是寄給整個崖山的,所以當扶道山人打破雷信,露出信中的文字時,在場的所有崖山門下都能看到。
原以為大師伯不知所蹤,沒想到竟然是迷路了!
如今既然發了雷信回崖山,自然是沒事了,不僅沒事,還得到了旁人的相助,會直接趕往昆吾。
左三千小會,定不缺席,願與崖山眾同門,昆吾再會!
望著沸騰的靈照頂,站在拔劍台上的扶道山人,一愣之後也大笑了起來。
鄭邀也露出一種快意的笑容:“大師姐安然無恙,師伯這一次總算是放心了吧?”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扶道山人眼睛一瞪,“說得像是山人我擔心過她一樣!”
“……”
嗬嗬。
是啊,你沒擔心。
擔心的那個是傻子。
鄭邀腹誹了一句,隻是也不敢當著扶道山人的麵多說,直接提議道:“既然大師姐自己去昆吾,那我們不如現在就出發吧。”
“也好。”
扶道山人點了點頭,接著轉身麵對整個靈照頂,朗聲一喝:“都給山人我站好了,咱們即刻——出發!”
枯瘦的身體裡,陡然爆發出一團巨大的靈力,扶道山人破破爛爛的道袍迎風鼓蕩,飄飄搖搖,像是要將他整個人的身體都帶起來。
“出發”二字,如同一道驚雷劈落,響徹整個靈照頂。
所有人,包括鄭邀,不由得直了直自己的身體,站在地上的兩腳都像是穩了許多。
靈照頂上,所有弟子的目光,都落在了拔劍台上扶道山人枯瘦的身影上。
但見五指如同乾枯老枝一樣的手掌,高高揚起,狠狠壓下!
轟!
澎湃的掌力,如同烈焰,一重又一重,從扶道山人手中轟出。
整座拔劍台,整座靈照頂,整座崖山,都跟著這洶湧的一掌顫抖起來!
轟隆隆……
腳下劇烈顫動。
扶道山人咬緊了牙關,明亮的眼睛,豁然抬起,注視著高高的天際,而後竭力地將雙手抬起來!
拔地而起!
整個靈照頂!
轟然的顫動,震耳欲聾,所有人都聽不到第二種聲音。
他們腳底下的靈照頂,竟然整個全部升了起來!
扶道山人的這一掌,竟然像是揭開了一隻厚厚的蓋子,將整個靈照頂掀了起來,逐漸分離出崖山整個山體,碎石亂濺,山體搖晃,幾乎讓人懷疑整座崖山都要坍塌!
崖山山壁上,無數不準備去看熱鬨的崖山弟子,都站在山壁上,望著這一幕。
多久了?
多久沒看見過這樣的場麵了?
三百年了!
崖山弟子,又要乘靈照頂參加左三千小會了!
無數人,心神激蕩。
同樣激蕩的,還有扶道山人的心懷……
他乾枯的五指,像是將整個靈照頂摳出,而後無數璀璨的光華,便從靈照頂上激射而出,托著整座靈照頂從崖山飛出!
一片巨大的陰影升高了。
崖山壁上,所有人仰頭而望。
困獸場裡,還在比鬥之中的崖山弟子震駭地抬起頭來,從來不見天日的困獸場,三百年來,第一次投入了灼目的陽光。整個靈照頂下的石室和甬道結構,也完全暴露在眾人的眼前。
整個崖山,結構大變。
靈照頂越升越高,陰影也越來越大,像是一隻巨鳥,懸浮在天際。
扶道山人但喝一聲:“去!”
整個巨大的靈照頂,便綻放著無上的光芒,朝著東麵的昆吾而去!
堪稱恐怖的陰影,在飛行中,一路投落在十九洲大地上……
地麵上。
小山村裡。
之前與扶道山人說笑的漢子,抱著自家小娃正在逗弄。
忽然之間,他抬頭一看,頓時露出驚喜地大喊:“娃兒,快看,那是山人駕著靈照頂過去了!”
九頭江支流邊。
一垂釣的老翁正將破破爛爛的魚簍收拾起來,準備離開。
江麵上一下劃過那巨大的陰影。
老翁頓時一怔,連忙抬頭起來,在看清那陰影形狀的時候,竟忍不住熱淚盈眶!
三百年了……
石頭鋪就的山道上。
一名肌肉遒勁的漢子背著重重的條石,朝著前麵山路的儘頭走去,那邊還一片泥濘,他要用背上的條石,將山路鋪起來。
“滴答。”
汗水從臉頰旁滑落,濺在腳下乾燥的石板上,一下被蒸乾。
他忽然一愣。
天陰了?
抬眼一望,那是……
他一下露出比陽光還要燦爛幾分的笑容來,朝著那一片陰影,朝著那高高站在拔劍台上枯瘦的身影,伏首一拜!
……
扶道山人負手立於拔劍台上,前方奔湧而來的雲氣,如山,如水,如鉤,如獸……
如我心!
他深邃的眼眸裡,一下滿是滄桑。
三百年,脾氣減了,心氣卻沒有。
卻不知橫虛老怪,擔任昆吾首座已有多年,如今如何?
還有……
見愁。
扶道山人回首一望,那是遙遠的北域的方向,興許就是見愁所在的方向。但願這丫頭能趕上吧,以她的修煉速度,再過十年隻怕就沒有參加小會的機會了。
此刻,見愁也朝東南而望。
周圍的景物,在她視野的邊緣,抖動,抖動。
然而……
依然如故,草是草,山是山,樹是樹,並沒有倒退回去。
“唉……”
她終於長歎了一口氣,收回了目光,看向站在自己身邊的禦山行。
禦山行額頭見汗,揮舞著自己的手指,聽見她歎氣,連忙道:“哎呀,你彆歎氣,彆急嘛。本宗主這禦山之術修煉還不牢靠……”
“你不是說這是你禦山宗的看家本事嗎?”
禦山行一個時辰之前誇下海口,說三天之內把見愁送到昆吾……
現在……
見愁低頭看看腳下的小土包,覺得這不像是一座山,隻像是一隻馱著兩個人,已經疲憊得不行的小烏龜。
禦山行手一抬,小烏龜就朝前麵拱一下。
隻是……
也就是拱一下罷了,像是喘氣的老牛,死也不往前走一步了。
眼下,他們已經是出了那一片巨大的荒原,到了一條大道前麵了,見愁甚至隱約可以看見有修士駕著法寶,毫光一閃,從雲間穿過。
禦山行猶自嘴硬:“你這是看不起我禦山宗嗎?遲早有一天,本宗主要喚出一座大山,請你上山來!”
這“上山來”,怎麼說得像是“上車來”?
見愁無奈搖頭,終於將裡外鏡甩了出去,勸道:“宗主,時日無多,去太晚我們可就趕不上昆吾那邊的熱鬨看了。要不,您看看,您指路,我帶您一程?”
“……”
一隻在擺弄手訣,擺弄地滿頭大汗的禦山行,忽然停了下來,綠豆大的小眼睛骨碌碌轉了轉,仔細地看著見愁,似乎在想她說的到底是真是假。
見愁隻覺得好笑,露出一個善意的笑容來,對著禦山行擺了一個請的姿勢。
好像……
這也是唯一的辦法了吧?
禦山行老臉一紅,咳嗽一聲,其實一開始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要他自己去昆吾,根本做不到啊……
醞釀了半晌,禦山行終於抬了抬下巴,開口道:“既然道友相邀,那本宗主隻好卻之不恭……”
“嗤。”
一聲輕笑,忽然從頭頂響起。
禦山行最後一個“了”字還未出口,便被打斷。
見愁與他都是齊齊一驚,幾乎立刻警惕,抬頭望去。
周圍是起伏的群山,他們所在的大道旁有幾棵高大的古木,縱使秋日了,也隻一點點紅黃染著。
一名身穿楓葉紅長袍的男子靠在巨大的樹枝上,正垂眸看他們,露出一種饒有興致的目光來。
“二位要去昆吾?在下西海通靈閣薑問潮,不識得路,不知可否與二位道友同行?”
見愁怔然。
西海通靈閣,乃是中域靠海的一個宗門,在中域左三千中乃是“上五”。
眼前這一位自稱“薑問潮”的男修,在他們上麵待了那麼久,無聲無息,修為肯定勝過他們二人。
見愁皺著眉,不由看向了禦山行。
卻沒想……
禦山行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兩隻眼睛裡簡直冒出一團綠光來,盯著薑問潮,整個人都興奮了起來:“薑問潮?西海通靈閣原來的天才,後來不知道為什麼修為原地止步、一下變成了廢物的那個薑問潮?!”
“……”
樹上,那男修陡然沉默。
見愁嘴角一抽,隻感覺到了陣陣冷意和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