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您多喝兩杯?”
這可是千年的玉液瓊漿,尋常修士難以得到,珍貴無比。
隻是,在劍侯眼中,又算得了什麼?
望江樓紫衣劍侯薛無救,向來隻愛美酒佳肴相伴,名劍美人作陪……
美人想著,拎起了酒壺,又倒了一盞,便要將男子服侍個服帖。
沒料想,在她第二盞就端來的瞬間,一直懶洋洋倚在榻上的紫衣劍侯,竟忽然之間睜開了一直眯著的眼睛,帶了幾分詫異,看向西麵,崖山方向。
桌案寶劍之上,劃過流光一道。
多少年了,昔年齊名的“東西一劍”,他這“西一劍”已成紫衣劍侯,東一劍曲正風,卻還停滯於元嬰修為,多年不得進。
“終是想開了嗎……”
一聲感歎,他笑了一聲,便將桌案上寶劍提起,消失在高樓之上。
那一片已經許久沒有在十九洲出現過的劫雲,吸引了近乎整個十九洲大能修士的注意。
出竅是一道坎,一旦能邁過,便又算是進入了一個全新的境界。
此境界,像是一道壁壘,劃分了一般與超凡,縱使之前再厲害,跨不過這一道坎,也終於白搭。
望江樓,望海樓,通靈閣,北域陰陽兩宗,西海禪宗,雪域密宗……
一道又一道強大的靈識,跨越了無儘空間的阻隔,來到崖山的邊緣。
這裡,便是劫雲的正中心。
無儘劫雲翻湧起來,像是在崖山的天穹上扔了一片海洋。
或是在修煉,或是在閒聊,或是在山林之間行走……
崖山境內,不管是尋常人,還是崖山的弟子和長老,此刻全數抬起頭來,看著頭頂的天空。
執事堂前。
畢言與羲和兩位長老,一個嚴肅死板,一個詼諧穩重,此刻卻又是驚喜又是擔憂,望著還鞘頂之上。
在那裡,一道身影在鼓蕩的風中站立,已經許久不曾動。
滿地塵土儘數被狂風卷走,隻有大一些的沙石還留在原地。
粗糙的地麵上,滿布著一些刀劍的痕跡,似乎是曾有人在這崖山最高處切磋比劃留下。
陡峭的平台,像是被人一劍削平。
高大的崖山巨劍,如同亙古不醒一樣,佇立在曲正風視線的儘頭。
他望著這一把劍,像是聽不見耳邊呼嘯的風聲,也聽不見頭頂劈啪作響的雷電之聲,更聽不見那冥冥之中想起的喝問……
問爾修士,心何所向!
已經過去了四日,昆吾謝不臣雖還未歸來,隻怕也不遠了。
隻可惜……
他們再快,也快不過他突破的速度。
三百餘年困囿於同一境界,堪稱是十九洲少有之事,而且還是曲正風這樣原本的天才。
長久的時間,讓他幾乎吃透了這個境界之內的每一樣東西。
可以說,他是整個境界唯一的噩夢,是所有同境界的修士難以企及的存在,甚至有修士剛踏入元嬰期的時候,曲正風是元嬰期第一人,在這修士突破元嬰到達出竅之後,曲正風還是元嬰期第一人……
九重天碑之上其他人的名字換來換去,唯有曲正風名姓三百年如一日,風吹雨打不動。
如今,是時候了。
曲正風沒有去看頭頂隨時會爆發的劫雲,也沒有去理會這一場問心道劫。
他的心,不必問。
劫雲數百裡覆蓋,就連很遠很遠的白月穀也被覆蓋在內。
曲正風邁步前行,走在這還鞘頂上,像是走過他在崖山的一段又一段歲月。
往事如霎沙,悉數從回憶裡流淌過去。
他來到那一柄崖山巨劍之前,伸手出去,撫摸著它石質的外表,感覺這被歲月雕琢出來的粗糙,和六百年不曾出鞘的寂寞。
“喝了我六百年的酒,如今我將行,你可願同往?”
“……”
冰冷的劍身,像是屹立在還鞘頂上的一塊頑石,沉默沒有回應。
可曲正風也沒有等待。
仿佛,他隻是自語這麼一聲,也仿佛他半點不在意崖山巨劍的回答。
一抬手之間,身形飛起,寬大的織金黑袍在陰慘的蒼穹之下,閃過一道熾烈的亮光,他終於還是伸出了手,一掌拍下!
“哢哢哢……”
在元嬰期停留三百餘年的恐怖修為積累,瞬間爆發。
澎湃掌力,透過這一柄頑石一般的崖山巨劍,一下傳入了整個崖山的山體之中,顫顫震動了起來。
“轟隆隆……”
山體繼續搖晃,甚至連堅硬的山石也從山體剝落出來,掉進了下方九頭江的江流之中。
曲正風五指猛然朝著那石質之中一扣,頓時隻見隻冒出一個劍柄一點點劍身的崖山巨劍,竟然緩緩朝著上方拔了一寸出來!
隻這一寸,已地動山搖!
一時之間,恍惚有一種山崩地裂之感。
不少靈照頂上的崖山弟子,隻覺腳下震動,站立不穩,紛紛大叫起來:“這是怎麼了?”
執事堂前,幾名長老的麵色也凝重起來。
隻是此刻的他們,還不知道即將發生什麼。
它,願意跟他走!
烏黑的眼仁底下,有一種奇怪的滄桑與傷懷。
崖山劍,崖山劍。
崖山弟子的心中,人人都有一把劍,如此才能遇事拔劍,無所畏懼。
他忘不了的事,崖山劍也忘不了。
於是,彌天鏡上的枯骨,終於睜開了眼睛,血肉重新覆蓋滿身。
他抬首而望,便看見在這無儘黑暗的天空之中,那一柄從還鞘頂插下的巨劍劍尖,緩緩從底部脫離,慢慢朝上,很快消失在了山岩的岩峰之中。
“唉……”
一聲長歎,枯骨終於還是閉上了雙眼,重新陷入了無儘的沉寂。
金光熾烈,劃破無儘陰雲。
整座崖山,如同一柄堅硬而古老的劍鞘,而劍鞘之中的劍,沉睡在山體之中已久。
此時,它卻被曲正風從還鞘頂上,緩緩拔起,一寸一寸,緩慢而堅定。
像是從劍鞘之中將寶劍抽出,寒光乍破,刀槍錚鳴!
呼嘯的劍吟,響徹天地。
沒有人知道這聲音從何而來,是何物發出,隻覺得四麵八方都是聲音,除此之外,天地再無二聲。
崖山巨劍,長有千丈,出鞘之時便已刺破蒼穹。
曲正風的身影,在這巨劍之側,又算得了什麼?
然而,他隻抬手一接,如同一座山雕刻而成的巨劍,便化作了一道傲然於天地的金光,落在他掌心之中。
一片燦燦的金色,仿佛連天際的劫雲都要被金光逼散。
沒有人看得清曲正風手中握的是什麼,隻能看見這一刻,他昂藏的身軀被隱在那一片燃燒的金光之中,整個崖山範圍之內,都被照亮。
沒有人能分清,到底哪個是他,哪個是劍。
也許他就是崖山劍,劍就是崖山他。
抬首而望,崖山劍在手,三百年苦修不輟,眼前問心道劫又算什麼?
問心問心,心誌不堅者易受其苦……
可他從不懷疑自己。
於是在這一片金光之中,曲正風朝著那烏雲蓋頂的蒼穹,持劍斬去!
“轟”地一聲,劍氣縱橫三萬裡,襲天而去!
數百裡劫雲,被這縱橫劍氣攔腰斬斷,就連天地之間遊竄的電蛇,也難以抵禦這一劍的劍光,在接觸的刹那便青煙一樣湮滅。
整個天際,安靜了片刻。
而後,一片炸響。
狂風吹卷而來,淒厲無比,壓抑厚重的劫雲,終於承受不住這一劍的威壓,由凝聚而破碎,竟如退潮之水一般,被風一卷,轟然散去!
崖山一劍斬,光寒十九洲!
曲正風回看一看,腳下群山茫茫,原野蒼蒼,隻將唇角彎起一分,而後自還鞘頂一躍而下,向西麵剪燭派而去,很快消失不見。
唯有……
那朗朗的聲音,還留存在眾人耳邊。
“不複崖山門下,我自入魔而去,後會有期!”
“……”
什、什麼?
下方諸位長老隻看見曲正風將崖山巨劍拔起,震驚於他一劍劈散劫雲的赫赫威勢,眼下還沒反應過來,便聽得這樣凜冽的一句話回蕩在耳邊,一時震悚無限!
慌忙之間,畢言、羲和等四位長老身形一閃,已出現在還鞘頂上。
古拙如頑石的崖山巨劍,已消失無蹤,整個還鞘頂上空蕩蕩的一片,隻有原地留有一個數丈方圓的巨大孔洞,朝下一看,幽深黑暗,通向崖山未知的地底……
昆吾主峰,諸天大殿之上。
崖山之外有護山大陣,隔絕一切靈識的查探。
橫虛真人與龐典亦無法穿破這一層隔膜,窺見劫雲崩散的全貌,隻勉強感知到了那一股驚人的劍氣。
劫雲既散,來得快去得也快,想必是曲正風已經成功渡劫,突破元嬰,成為出竅修士。
無比的震驚之下,龐典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大笑起來:“三百年啊,厚積而薄發,恭喜扶道兄,恭喜扶道兄了!”
曲正風多年以來,多有攜崖山之名外出行走,人人都知他處事有度,分寸拿捏恰當,乃是難得的一個人才。
不管是樣貌,品行,見識,都格外出色。
縱使在天才輩出的崖山,他也是難以叫人移開目光的所在。
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他困囿於元嬰期已久的修為,過了某個時限,困在一個境界越久,突破的可能越低,多少人為她他捏了把汗,私底下認定他再無突破的可能。
誰想到,如今竟然上演了這樣震動十九洲的一幕!
就連橫虛真人,上千年修煉出一顆止水般的心,在瞧見那劫雲崩碎的一刻,也不禁起了些微的漣漪。
隻是,與龐典不同,他心底隱隱有一種難言的壓抑之感……
興許是因為曲正風對昆吾始終難以放下當年的敵意吧?
他歎了一聲,也笑著看向了前方的扶道山人:“恭喜扶道兄了,崖山又出一出竅大能。”
扶道山人站在最前麵,站在這昆吾的最高處。
他身材枯瘦,穿著一身不知多少年沒洗的油膩道袍,手裡還端著之前與龐典吵架時候的雞腿,此刻正怔怔望著那一片已經崩散的劫雲,許久沒有說話。
與橫虛龐典不同,他乃是崖山明麵上輩分最高的那個人,崖山的大陣不會阻擋他的靈識進入……
亂糟糟的眉毛下麵,那一雙透亮的眼底,似乎湧現出了什麼,可很快又消失不見。
他向西麵剪燭派去了……
扶道山人腦子裡鈍鈍的一片,聽見橫虛與龐典的道賀,他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臉上沒有什麼表情:“是可喜可賀……”
不複崖山門下,我自入魔而去。
能不是喜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