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人簡直被他這樣的解釋氣得眼前一黑。
第一個從門中走出的人啊,幻身居然是一隻大西瓜,不知道其他人……
一時之間,頓時有人為還在門內的五人擔心了起來。
正東方,見愁那一扇是非因果門內。
小船順江而下,一路走了很遠。
一個“見愁”在船上,另一個她,永遠冷眼旁觀。
在逃命的路上,他們遇到了形形□□的人。
曾因為盤纏用儘,“見愁”當掉了自己身上僅有的首飾,還有老夫人送的玉佩,也曾為了幾粒米,去沿岸的漁家幫忙,學會了織網,甚至自己捕魚。
她也曾與沿江的販夫走卒鬥智鬥勇,從鹽幫的小混混手裡拿到治病需要的藥材,也曾一把剪子橫在自己脖子上,逼退覬覦的登徒浪子……
……
似乎一切都不是白費。
因為一切似乎都有了完滿的結果。
謝不臣終於還是醒了。
他帶著她,很快找到了一個偏僻的地方,那裡還有沒被謝家牽連的人,他改名易姓,與她成親,一切似乎都平靜了下來……
有著一棵大榕樹的村子,被人們稱為古榕村。
樹上掛著一條又一條新新舊舊的紅繩、紅布或者紅綢,還有一些小小祈福的小福包,整棵榕樹綠蔭濃密,點點的紅被風吹起,飄蕩起來,帶著一種安寧又樸素的祥和。
“見愁”站在樹下,用難得喜樂的目光,望著這一棵老樹。
細細的和風吹拂著她的臉頰,被枝椏切碎的陽光,鋪在地麵上,也鋪在她的身上,讓她整個人看上去充滿了寧靜與溫和。
就是這裡了吧?
她把雙手合十起來,像是這天地間最普通的善男信女一樣,在禱告什麼。
謝不臣就站在她的身邊,帶著一身跋涉的風塵,也抬首而望。
隻是,沒有人看見他那一時難言的眼神。
同樣在這一棵樹下,見愁也抬首而望。
滿樹枝椏。
一條又一條的紅綢,是無數人美好的願望。
“把你那一把銀鎖也掛上去吧。”
離開村子的時候,路過這一棵老樹,扶道山人如是說。
這一刻,心念微微閃動。
見愁又覺像是回到了過去。
像是感覺到了什麼一樣,站在樹下,雙手還合十著的“見愁”,忽然朝著她站的位置轉過頭來。
於是……
她的過去,她的如今,四目相對。
過去的那個她,眼底帶了幾分迷惑,幾分驚訝。
腳步向前一邁,她似乎便要向她走來。
見愁一下想起了方才在船上的時候,從她身體裡走出去的那個“她”。
眼見著她一步步走來,似乎就要回到自己的身體裡,見愁忽然笑了一聲,搖了搖頭。
棄我去者……
昨日之日不可留。
“刷。”
在她驚訝的目光之中,見愁拔了鬼斧出來,朝著身前一劃。
平坦的地麵頓時被劃開一道巨大的裂痕,如同楚河漢界一樣分明。
這一瞬,身在昆吾之上的所有人,全數毛骨悚然。
割裂過去!
鴻溝,天塹。
裂縫逐漸擴大。
村莊頓時被割裂為兩半。
今日的見愁站在這頭,昔日的見愁站在那頭。
她凝視著她,她也凝視著她。
一個的眼神裡帶著不解與疑惑,一個的眼神裡隻有冷漠與平靜。
一個一襲素衣,身無墜飾,帶著滿心對生活的期待和向往,美好得讓人舍不得打破;一個一身月白,手中持著猙獰的巨斧,一顆心已漸如止水。
……
素淡的唇,緩緩勾起。
在昔日之見愁的凝視之下,今日之見愁轉身而去,一身雲淡,一身風輕。
隔著鴻溝,昔日的她隻能遙遙注目,卻再也難以跨過。
小山村的道路,一如既往地樸素。
可在見愁轉身跨出第一步的瞬間,腳下的長路,忽然變成了一封鋪開的巨大陳舊竹簡,一枚又一枚用刻刀劃下的文字,隨著她邁開的腳步,慢慢在她腳下生成,記載著她走過的路。
前方的道路,一片空白,竹簡上還一個字沒有。
就像是近在眼前的未來,等待著她的腳步,等待著她的書寫。
……
無數無數的畫麵,走馬燈一樣出現在這竹簡長道的兩旁,很快地閃爍而去。
是小山村的大榕樹,是雨中孤獨的新墳,是倒在地上沾了泥土的墓碑……
是青峰庵隱界門外亂竄的光芒,是扶道山人持劍而立的身影,是茫無際涯的西海剪影……
是聶小晚緊握住她的手,是陶璋蒙著的一隻眼,是張遂背著的帶鞘長劍,是寒夜裡飛舞的蜉蝣……
是西海之畔九座厚重的天碑,是崖山長長的索道,是無數崖山同門的麵龐……
也有無儘的聲音在她耳邊閃過。
見愁一步步走去,也就慢慢能看清了,站在儘頭的那一道深碧的身影,因果道君那模糊的麵容,依舊不清晰,臉上卻帶著一種很奇怪的笑意,注視著她。
“娘。”
奶聲奶氣的一聲喊,帶著無限的天真與懵懂,忽然出現在了見愁的身後。
用刻刀鐫刻下的文字之中,忽然冒出了一團光,很快就變成一個唇紅齒白的小娃娃,揮舞著胖乎乎的小手,望著前方行去的見愁的身影,眼神裡是無儘的渴盼。
“娘,娘……”
他跌跌撞撞地朝著見愁跑去,並且伸出自己的手,似乎想要牽住娘親的手。
這一瞬間,見愁眼底忽然出現了幾分潮意。
留?
走?
一閃念的掙紮,那小孩子終於跑了上來,開心地用小手拉住了見愁的一根手指:“娘!”
是孩子的聲音,軟糯,香甜。
是孩子的手掌,柔柔軟軟的一片,讓人舍不得掙紮開,生怕傷了他的存在。
這感覺,是如此地陌生,以至於見愁一時之間恍惚了起來。
那小手拽著她的小指,有些無力。
一根紅繩纏了兩圈,係在他的手腕上,下麵還掛著一把小小的銀鎖,輕輕晃動。
那一瞬間,見愁幾乎控製不住自己,就要回過頭去。
可是——
怎能回首?
怎敢回首?
那是她已斬斷的過去,無法回首的昔日。
霎時,淚如雨下。
她心裡像是有千把刀在劃,卻隻將雙眼一閉,掙開了那幾乎沒有什麼力量的小手,大步地向前去。
空白的竹簡之上,新的文字出現,鐫刻下了新的篇章。
背後,卻是一聲顫抖一聲無助的哭喊。
“娘,娘……”
“娘親不要我了……”
“等等,等等……”
“娘——”
“哇嗚嗚嗚……”
……
像是忽然摔倒在地,然後便是撕心裂肺的哭泣。
她的心,在這哭聲響起的一刻,忽然麻木了起來。
因果道君的一聲歎息,穿過了這似乎沒有儘頭的竹簡長道,落入了見愁的耳中。
“你的血,是冷的麼?”
見愁沒有回答,臉上淚痕未消,她隻抬手擦了個乾乾淨淨。
冷?
不,她身體裡流動的血,一片滾燙,灼得她快要邁不出步伐,走不完這腳下漫長的路了。
見她不答話,因果道君又開口:“那是你孩子,你的骨肉,你都不回頭看上一眼嗎?”
“道君有逆轉生死、倒推輪回之力嗎?”
見愁抬首望著她。
“……”
忽然沉默,過了好久,因果道君才答:“沒有。”
“所以無儘的幻象,又怎值得我回看一眼?”
見愁低低的呢喃了一聲,似乎要用這樣的一句話說服自己。
若真有那麼一日,叫她窺見了真正的希望,自當為之瘋狂。
可如今……
何苦用過去羈絆自己?
“該有的仇,該有的恨,我一樣不少。隻是我心裡,並沒有這一路上,諸般鬼怪妖魔。”
過去的她依舊站在時光鴻溝的另一頭,無法跨過這恐怖的天塹。
她用一種莫名的目光注視著不斷前行的她,似乎是祝福,又似乎是禱告,還有一種深切的憐憫,不知到底是憐憫她,還是憐憫自己。
於是,長道之上,忽然出現了一座新的大門。
因果道君便站在這門前,看著逐漸走近的她,忽然想起的隻有那一句:道君從何處來的誤解,竟以為我是個懦夫?
她不是懦夫,是個英雄。
見愁已來到門前。
在因果道君的注視下,她看向了這一座巨門,仿佛感知到了她的目光,原本暗淡烏光的大門,忽然一變,一半化作冰冷的純黑,一半發出燦爛的金芒。
因果道君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你的世界,已經沒有第二個選擇。”
斬儘過去,分割了今昔。
她的世界,隻有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