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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故友”這兩字,見愁便明白了。
仙路十三島上,那一神秘的少年,自稱為蜉蝣所化,後在西海之上駕鯤而去,身份來由都是一等一的奇妙。
卻不知,對方使露珠墜落,又以心念引路,到底所為何來?
此人修為極高,能力或恐通天,若要於她不利,估計早便動手,也不用擺什麼所謂的“鴻門宴”。
所以,見愁聞得對方邀請,倒也沒有拒絕,隻一步邁出,便已經站到了船上。
此刻,傅朝生正將那魚提起來,順手摘掉鬥笠,露出滿頭烏黑的發來。
他抬眼瞧見見愁,倒好像是認識了她許久一樣,隨口便道:“小船簡陋,請坐。”
待客之道,還真是夠撿漏的。
隻是見愁也不拘,隨意坐下來了,看著從身邊流過的滔滔江水,目光落在了放在魚簍裡那一條黑魚上。
這魚瞧著通體烏黑,跟普通魚沒什麼兩樣,隻是他待在船板上的竹篾魚簍裡,慢吞吞喘氣,眼看眼看就要斷氣一樣。
“有魚為何還需垂釣?”
“有魚?”
傅朝生並指如刀,將手中那一條肥美鱸魚開膛破肚,正在收拾間,聞得此言,眼神一轉,便順著她目光所對的方向看去。
黑魚。
是鯤。
這一瞬間,他沉默半晌,笑道:“故友想吃這一條魚嗎?”
“……”
黑魚默默在竹簍裡翻了個身,把白白的魚眼藏了起來。
興許是覺得傅朝生眼神有那麼一點奇怪,也或許是覺得這一條黑魚有那麼一點奇怪,見愁思索了片刻,終於還是搖了搖頭。
她重新把目光放回傅朝生的身上,打量著他。
淺青色的古舊長袍,照舊籠在他身上,不過此刻卻被不知哪裡來的舊蓑衣遮了個嚴實,隻能看見隱約的花紋。
那顏色,像是岩縫裡長出來的青苔。
這種感覺著實奇妙。
那時她還不曾真正踏入修行之路,甚至還不曾進入十九洲,如今她已經是左三千小會的魁首,一人台的第一。
看著傅朝生還算乾淨利落的動作,見愁平心靜氣地坐下來,任由晨霧吹拂著自己的麵頰,遠處天邊隻餘下小月的輪廓,照亮她的已經是天光。
“嘩啦。”
水聲輕輕響動。
打整乾淨的魚已經被傅朝生緩緩放入了鍋中。
開至蟹眼的水,便將鱸魚魚身淹沒,鍋旁有些香料,也被他扔了進去。
見愁於是一笑,卻沒說話。
坐在她對麵的傅朝生,眼底閃過什麼,似藏有歲月變幻,對她這一笑,似乎不解:“故友笑什麼?”
若隻想喝魚湯,是沒必要往裡頭扔香料的。
曾有那麼一些日子,燉魚湯她算是一把好手。
不知覺間又想起在是非因果門之中重曆的那些記憶,見愁畢竟與蜉蝣不熟,所以並不言明,隻道:“西海驚鴻一瞥後,曾收到你來信。隻是見愁不知,‘故友’二字,所從何來?”
這問題是傅朝生不曾想到的。
他看著對麵的見愁,想起這兩三年來在人世間的種種見聞,卻發現他在人世間遇到的那些人,都不跟她一樣。縱使是在人間孤島當國師、逼死張湯之時,也不曾遇到一個與她同樣的女人。
或恐,這便是人所言的人皆不同。
至於“故友”二字……
“蜉蝣者,朝生暮死,而我隻因朝聞道而生。”
他手指從鬥笠上幾根冒出來的利刺上慢慢劃過去,那聲音說不出到底是年輕還是蒼老,隻有著那麼帶了三分嘲諷的慨歎。
“我聞故友之道而生。”
聞道而生。
見愁忽地一怔。
傅朝生續道:“生而遇道友,敘話三兩句,於故友而言,不過三五刻,萍水相逢一過客而已;於朝生而言,則已小半生,相識已久故人哉。”
是了。
若他隻是一隻普通的蜉蝣,當為朝生暮死。
人之一日,他之一生。
見愁約略明白了些許。
傅朝生撿過爐邊不知何處尋來的一根乾柴,“啪”一聲折斷了,投入爐中,眨眼便見著那火舌將乾柴舔紅。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漠……獨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不知其名,字之曰道,為之強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返。道大,天大,地大,王大。域中有四大,而王處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道可道,非常道。”
“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敢臣。”
一字一句,他念來極為清晰。
見愁卻忽然覺得有幾分耳熟:“這是……”
“這是故友昔日聞我之道。我後來去人間孤島,發現這是《道經》所載之字句。”傅朝生麵上帶了笑,下一句卻轉而道,“想來,這不是故友之道,也並非我之道。”
書卷之中常有聖人論道,隻是修行之中的“道”又不可以書卷而論。
隻有極少數人,能將書卷之“道”與修行之道結合。
道行於足下,卻不在書卷中。
聞道而生,或許的確是因見愁而起,也或許隻是一個機緣之下的巧合。
傅朝生也不知天道到底是何模樣,隻知他要的天道是什麼模樣。
又折一乾柴入鍋底,他道:“如今故友也在修行路上,不知如何悟道?”
悟道?
見愁一笑:“尚不知,道為何物。”
沒準兒出竅就死。
這句話竟來得乾脆利落。
傅朝生這才想起凡人的修為似乎需要日積月累,便忽然沒說話了。
空氣裡開始飄蕩著魚湯的香味兒。
不知何時,船已開始順江飄下,穿破濃重的霧氣,卻將兩岸被秋色染得絢爛的樹林與遠處的山巒,模糊成了一片暗影。
天光已開始微明。
傅朝生看了看外頭風景,又瞧了一眼高處的雲海廣場,最終將目光投落在已好的魚湯之上。
“生我者故友,乃‘因’之所在,卻不知他日‘果’在何處。”
“魚湯好了。”
見愁淡淡提醒。
“……”
沉默片刻。
傅朝生看她的目光多了幾分奇異,隨後隻順手往江中一伸,抽回手時,那滾滾江水,竟然已經被他握在掌中,成為兩隻江水凝聚而成的小碗。
細看時,水流尚在流動,形成表麵一道一道的波紋,奇妙至極。
用這一隻抽江水而成的小碗,盛了鍋中湯,傅朝生遞給了見愁。
見愁接過碗來,隻覺觸手生涼,端著碗,竟似能感覺到江水流淌的波紋,感受到浪濤鼓動的脈搏,仿佛有與整條江心神相連的錯覺。
他抽的不僅是江水,乃是江脈、江魂!
瞳孔微縮,見愁眼底藏了幾分忌憚。
魚湯在江水之碗中,散發著有些過濃的香料味道。
她端著,卻沒喝,隻問一句:“無事不登三寶殿。蜉蝣君拂曉引我來此,總不會隻為了喝這一碗魚湯吧?”
“自然不是。”
魚湯不過先前於是非因果門上所見,隨手一試罷了。
傅朝生自問不是那般有閒情逸致之人,也就是等人時候無聊。
見愁既已明問,他也不繞彎子,隻開門見山道:“我來借宙目。”
“……”
手抖了那麼一下,碗中的魚湯也蕩起了波紋。
比目魚修行有成後,便有宇宙雙目,可觀四方上下,古往今來。
魚目墳中,見愁的確得了此物。
隻是當時魚目墳關閉,此人又從何知曉?
見愁垂了眸,掩去眼底的情緒,隻將魚湯慢慢地吹涼了,喝了一口。
香料的香味太重,蓋住了魚本身的鮮味兒,萬幸這一條鱸魚甚為肥美,材質挽救了這一鍋魚湯。
隻是……
暴殄天物。
心裡莫名地冒出這個念頭來,幾小口魚湯,慢慢便被飲儘了,見愁重抬起頭來:“宙目我有。不過,這一個‘借’字,我也曾對人說過。”
不久前她曾強“借”顧青眉接天台印一用,到底是“借”還是“搶”,隻有她自己心裡明白。
強盜作風,她也算深諳。
如今傅朝生說借就借,未免說得太輕鬆了些。
倒是傅朝生並沒有什麼異樣表情,也不覺見愁這話不很客氣。
他隻笑:“那故友借嗎?”
“……”
見愁也不知道心底是什麼感覺。
她盯著那盛著那沒了魚湯的湯碗許久,終是吐出了一個字:“借。”
一字落地,魚簍裡的黑魚翻了個身,無神的魚眼珠子轉了轉,似乎朝著火爐兩旁的一人一蜉蝣看了過去。
傅朝生微微眯了眼,眼底藏了幾分莫測,打量著見愁。
見愁卻將湯碗慢慢朝著九頭江一放,隻一瞬間,湯碗便化作了嘩嘩的流水,融入了滔滔江流之中,消失不見。
她直了身來,手一翻,那不大的灰白魚目便在指間。
略略將之轉了一圈,見愁還是扔給了傅朝生。
輕巧地接過,宙目已在掌心之中。
傅朝生卻忽然覺得麵前的見愁,已成為一團迷霧:“我有宇目,隻差宙目。你不問我借去何用?”
“總歸是你的事,與我無關。”
想也知道,這人乃是蜉蝣,修為亦有幾分詭異之處,見愁暫時無意蹚這渾水,隻當什麼也不知道便是。
也或許……
是有那麼一點點寡淡得奇怪的知交之誼?
當然,也可能是覺得不借也得借。
見愁並未解釋很多。
傅朝生卻沒想到。
宇目可察四方上下,卻不能觀他在意的古往今來,更無法窺知蜉蝣一族運命何在,所以這一枚“宙目”,他原勢在必得。
隻是,得來太過容易。
周圍的濃霧,已漸漸有些消散。
正東方已有一縷刺目的光從地底投出,於是昆吾群峰的影子,也漸漸在濃霧裡有了輪廓。
傅朝生道:“他日當還此宙目。”
見愁並未在意,卻將頭抬起,望著周遭明朗的天色。
那烏黑的眼仁,在天光照耀下帶了幾分意味悠長的深邃,她微微眯了眼,斂了眼底那乍現的一線寒光,心底卻已澎湃著另一番情緒。
從火已熄的爐旁起身,見愁的心思已完全不在什麼宙目上。
天亮了。
不知那於她而言以久違了的“故人”,是否會準時回到昆吾?
見愁唇邊掛了笑,隻對傅朝生道一聲:“非我族類,不善烹煮。你燉的魚湯,並不好喝。”
話音落,她人已一步邁過被霧攔住的滿江波濤,回到了江岸之上,隻循著方才的來路,重往昆吾主峰的方向走去。
背後,傅朝生人在船上,手捏著那一枚宙目,卻沒了言語。
遠遠看著江岸,見愁並未回望一眼,很快消失在了密林當中。
天邊燦爛的紅光,已經照樣下來,江上江水也被鋪上了一層紅並著一層金,連霧氣的顏色,也都變得濃烈起來。
層林染儘,秋意已漸蕭瑟。
魚簍裡的黑魚轉了轉眼珠:“於他們人而言,生我者父母,你不該說‘生我者故友’。”
“有區彆?”
傅朝生似乎不很明白。
當然是冒犯了。
黑魚歎了口氣,滄桑道:“非我族類,難以交流。”
接著,整條魚脊背一用力,魚尾一撐,竟然直接“咕咚”一聲蹦入了江水之中,一下沒了影子。
船上,傅朝生看了一眼昆吾那籠罩在重重迷霧當中的主峰,終於將宙目收起。
呼啦。
一陣風吹來,江上忽然空蕩蕩的一片。
小小的扁舟沒了影子,原處唯有一片枯黃的樹葉,飄蕩在江麵之上,隨著波濤遠去,漸漸遠去……
***
昆吾主峰山道。
見愁腳步算得上輕快,一路拾級而上,剛上了山腰,已經見得早起的昆吾弟子穿行在周圍亭台廊榭之間,隱隱開始有人聲夾雜在鳥語蟲聲之間。
此刻天才剛放亮,這些人卻已經在做早課,進行各自的修行了。
中域頂梁的大派,當真也算是名不虛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