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淨的衣袍之上,已經滿是塵土。
搖晃的身體並不穩當,像是巨浪之中的一葉小舟……
她重新邁步,依舊前行:“我的道,由我來定。”
“……”
這一刻,如花公子眼神微微閃爍,看著艱難行於前方的那一道身影,沒有了昔日的從容淡靜,卻有一種很能打動人心的堅韌,狼狽得像是一個普通人。
可……
他竟然覺得,這般的陸香冷,那幾分飄然的仙氣不僅沒減,反而更添一種傲骨。
白月穀藥女陸香冷。
如花公子勾唇一笑,一下想起了見愁來,能為她所高看一眼的女修,興許當真不一般,也或許可以說:這十九洲,廝殺生死,可負有盛名者,到底難有虛士。
明明可以走得很快,可如花公子並沒有超過陸香冷,他隻是保持著一個很緩慢的速度,跟在陸香冷身後大約十步遠的地方。
這是一個能看見陸香冷情況,又不會顯得很冒犯的距離。
一次次跌倒又爬起,照舊往前走。
如花公子隻這麼遠遠看著,心底卻忽然升起一個奇怪的念頭來:一開始他覺得自己是無情道,結果無情道告訴他他不是,於是他立刻轉投了有情道……
唔,自己的道心是不是有點不堅定啊?
念頭這麼一轉,目光也跟著一閃,如花公子重新看向了前方的陸香冷。
衣袍之上沾著幾分塵土,幾乎下一刻便要跌倒在地……
除卻狼狽,還有什麼可以形容?
眼角這麼微微一跳,如花公子在心底誇獎了自己一句:沒錯,識時務者為俊傑,選什麼道對他來說毫無所謂,要緊的是,衣袍不能亂,繡花不能臟,形象不能壞。
於是,如花公子心底對自己的懷疑立刻消減了下去。
他毫無壓力毫無負擔也毫無一點對自己“道”的愧疚,閒庭信步一樣走在道上。
這樣的過程,對陸香冷而言是艱難到了極點,也顯得無比緩慢。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硬撐了多久,才看見了長道的儘頭。
所有的壓力,都在這一瞬間消失了個乾乾淨淨。
陸香冷怔住了。
她站在這裡,隻覺得身上輕飄飄的一片,原本山嶽一樣的壓力沒掉,她整個人都像是一片雲,隨時會被風吹走。
回頭一看來處,寬闊明亮。
可是這一瞬間,她心底竟然有一種莫名的感覺升騰而起,這是她走過的道……
“香冷道友。”
一道熟悉的柔和嗓音,一下響起。
陸香冷還沒來得及收起臉上所有的怔忡與迷惘,便回過了頭去。
前方雲台之上,一身月白長袍染血的見愁,手持鬼斧站在夏侯赦等人之前,正看著她這個方向,看著她,臉上帶著幾分笑意。
是他們。
“見愁道友。”
陸香冷微微一笑,便要從長道的儘頭走下。
不過回頭一看,如花公子也到了近處,她看了一眼,隻輕聲道了一句:“謝過。”
如花公子並不言語,隨意持著折扇,做了個攤手的姿勢。
接著,便與陸香冷一起,走到了雲台之上。
放眼這麼一掃,如花公子一眼就看見麵有彩色的小金和左流,頓時嘖嘖了兩聲,又看一眼見愁,這滿身鮮血的模樣:“哎呀,見愁道友竟然還沒死,命格真是一等一地硬,難得啊。”
“……”
原本瞧見他們安然無恙地出來,見愁心底還有些高興來著,哪裡想到如花公子才一見麵,就來了這麼一句。
見愁露出了一個皮笑肉不笑的森然表情,附和道:“是啊,命挺硬。隻是不知道公子的命與我的命,到底誰硬了。”
如花公子聞言,為之一窒。
他掐著折扇的手指有些用力,隻是念及見愁戰力,到底還是一聲輕歎:“本公子憐香惜玉,瞧你如今身上有傷,便不與你較誰的命更硬了。”
“嘁……”
小金左流兩人毫不猶豫地露出一種不信的表情。
如花公子麵色一下不很好。
見愁卻一下樂了,正待要招呼眾人出發。
沒想到,陸香冷走了上來,看她滿身都是傷,那柳葉般的細眉便皺了起來,隻道:“已經入了隱界,遲上一刻出發也沒乾係。見愁道友還是稍待片刻,待我治好你傷,再行出發吧。”
順著她目光,見愁低頭一看,肩膀上謝不臣人皇劍留下的恐怖傷口,到現在都還沒有愈合完全。
好利的劍。
見愁打量了陸香冷一眼,自然也發現了她與尋常不同,不過即便身上有幾許灰塵,她身上那一股出塵的味道卻沒變。
沉吟片刻,見愁還是答應了下來,便在原地打坐。
其餘人等心知見愁與謝不臣一戰,隻怕已經耗乾了力氣,如今瞧著看不出異樣來,隻是陸香冷提出了救治,裡麵自有他的道理。
沒人去問見愁與謝不臣的恩怨,隻是都跟著盤坐了下來,趁著這一段時間將自己的精神狀態調到最佳。
陸香冷自乾坤袋中取出了不少的丹藥靈草,思索著搭配了幾味藥,先令見愁服下。
然後,她目光又落到見愁的肩膀傷處一眼,但見見愁服藥之後,傷處也未曾有什麼變化,便皺了眉起來,又從袖中取出一隻淺紫色的淨瓶並一隻玉色的小碗來,將淨瓶中無色無味之水倒出。
“此乃天清玉靜液,可破天下凝煞之氣,乃是昔年我行走於北域,一行走紅塵的僧人所贈。一直以來,都沒怎麼派上用場。見愁道友劍傷之中,凝有劍煞,所以傷久不愈。此液,或可解之。”
玉碗端到了見愁麵前。
小貂一看有喝的,兩隻眼睛立刻冒出了綠光,毫不猶豫就要衝上來,卻被見愁眼疾手快一巴掌拍開。
沒大沒小,還敢到我碗裡搶吃的來了。
見愁沒回頭看可憐捂頭的小貂一眼,隻將玉碗接過:“多謝香冷道友。”
陸香冷微微頷首。
另一邊盤坐在地的如花公子,卻是睜開了眼睛,望著那淺紫色的淨瓶,再看看見愁正在飲的那一碗水,忽然麵皮一抖,有一種難言的心痛難當之感。
就連方才還在旁邊裝死的小金,也是傻傻地看著:天、天清玉靜液?禪宗紅塵泉中的那東西?就這麼喝了……
見愁半點沒感覺出異常來,也或許是半點不在意。
天清玉靜液入口,無色無味,便如飲白水一般,隻是在此液入口的瞬間,竟有一種天地清朗的感覺,立刻襲上心頭,而後有一股渾厚純正的力量,順著入腹的此液滌蕩開去。
“噗!”
肩膀傷處之上,瞬間有幾道黑線剝離出來,立時炸裂。
這這幾道黑線消失之後,見愁《人器》之體原有的那種恐怖恢複力,便立刻體現了出來。
幾乎就在那一眨眼之間,血肉生長,重新愈合,傷口竟然立時消失了個乾淨。
看來,方才那幾道黑線,便是陸香冷口中說說的“劍煞”了。
天下無有不殺人之劍,所以名劍有煞,幾乎是十九洲所認的公理。
劍煞有各種各樣的功效,有的可以傷及神魂,有的可以加速自身,也有的可以移形換影,當然也有謝不臣這樣的,能令傷口永不愈合……
有煉器大家練劍,劍方成之時便有“煞”附於其上,這樣的劍便會成為十九洲人人爭搶之劍。
見愁將玉碗遞還,眼底卻有幾分思索之意。
“如今一切都好,見愁道友看,我等要出發嗎?”
如花公子的目光,好不容易才從那玉碗之上收回,便見陸香冷已經將淺紫色淨瓶收起。
見愁體內的傷勢,卻在以一種恐怖的速度治愈,就連她周身那種鋒銳之感,也隨著她身體的複原,而漸漸透出體外。
這是一柄已經出鞘的劍。
她起身來,環顧四周,隻覺得神清氣爽,充沛的靈力奔騰於身體之中……
於是,一個念頭也冒了出來。
她朝著正前方看去,隻道:“既然大家都好,我們便出發吧。”
眾人儘皆起身,也沒一個人去問問謝不臣到底在何處,便跟著見愁向前走去。
雲台的儘頭,乃是一條寬闊的長道。
方才他們在遠處便已經看見了,隻是到了近處,才被自己所見徹底震驚了:這一條長道,竟然架在雲台與對麵峭立的懸崖之上,橫越天塹!
站在道前,便隻覺腳下雲海茫茫,風一吹,似乎整條白玉長道都要掉下去一樣。
險,險之又險!
道旁立著一塊老舊的石碑,石碑之上題著四字:身後無路。
遒勁的比劃,與之前畫壁之上題字的字跡,一模一樣。
見愁心想,這便應當是不語上人所留了。
身後無路。
到底算是警語勸誡他們這些“不速之客”,還是隻是這一條路的名字呢?
看著這不大的石碑,又看了看前麵那通向對麵一座懸崖陡峭平台的長道,見愁微微眯了眯眼,忽然道:“且請諸位稍等一下。”
她有幾番布置要做。
說完了這一句話,見愁也沒管其他人怎麼看,便從乾坤袋之中摸出了好幾隻陣盤來:她這青峰庵隱界一趟,扶道山人暗地裡也是塞了不少好東西的。
一顆顆將靈石排入陣盤之中,一枚,兩枚……
“啪,啪……”
那細小的聲音,接連響起。
如花公子下意識地一數:統共六個陣盤,共四百九十八枚靈石!
見愁製作好一隻陣盤,便將之放在地上一個。
從石碑下麵,依次橫著朝左邊羅列,一隻,兩隻,三隻……
在他們方才經過的道路之上,眨眼之間竟然已經被見愁放下了六隻陣盤!
“嗡!”
一道光芒閃過,整隻陣盤毫無痕跡地消失在了原地,隱匿了個徹底!
整個過程中,見愁的動作熟練並且流暢,臉上沒有半點不自然的表情,仿佛沒有半點心理負擔。
可是……
不管是如花公子還是夏侯赦,個個都是見多識廣之人,隻在見愁拿出陣盤的這一瞬間,他們已經知道:這是在準備坑人了啊!
她埋陣盤的舉動,簡直比埋火藥還要精細上幾分,那叫一個坦然!
在做完這一切之後,見愁拍了拍手,慢慢地後退了三步。
六隻陣盤已經完全消失在了長道之上,地麵上乾乾淨淨,白玉長道依舊是白玉長道,平靜極了,雲氣從上麵吹拂而過,看不到半點異樣。
隻是……
越是平靜,越是危險。
見愁微微地一挑眉,斂了目中精光,回過頭來,發現眾人都看著自己。
她平淡解釋道道:“防患於未然。既然有不屬於我們這方的人在隱界之中,並且從他們之前留下陣法暗算我們來看,對我們應當有不小的敵意。此處算是此刻我們判斷的必經之路,按聶小晚師妹所言,來路與去路一樣,若是還有誰要來,或是有誰敢搶在我們之前離開,這七十二殺連環陣,便叫他們把小命留上一留。”
笑意清淺,滿麵純善,如春風般和煦。
可是……
在她最後一句話出口的瞬間,所有人都忍不住地顫抖了一下。
謝不臣行蹤尚且不知,隻看見之前有打鬥的痕跡疑似他與人留下,卻不能肯定謝不臣也從雲台上了這一條路。若是現在謝不臣還留在荒草叢裡,天知道是不是也要遭罪。
而且……
七十二殺連環陣……
誰之前信誓旦旦誇著人昆吾謝道友,說人陣法好,還使喚人來著?
你自己這是一點也不含糊啊!
如花公子輕聲地一歎,但言一聲:“人麵獸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