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個無頭無尾的字,就這麼躺在泛黃的書頁上麵。
他久久沒有言語。
“你怎麼了?”
打破沉寂的,是小書蠹懷著膽怯的一聲喊。
謝不臣斂眉,終有些回過神來。
隻在那一眨眼的時間裡,他腦海中卻像是掠過了很多東西,有書香,紅袖,屍山,火海,長河,落日,遠山……
和劍影。
抬起的眉眼,漸漸垂下。
他一顆心忽然就恢複了古井不波,隻把手中一卷書慢慢地合上,但見上頭寫著遒勁的四個字:人間記聞。
人間孤島,記所聞事?
隻這麼一個念頭略掠過罷了。
謝不臣將封皮上的紙屑抹去,朝著已經沒了琉璃光阻擋的洞穴之中遞去,在小書蠹一片驚駭莫名的注視裡,慢慢將它放在了原位。
“既愛之,毋食之。”
淺淡的聲音,聽不出波瀾起伏,像是一片平湖。
小書蠹愣愣地,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拿過去一本破書,還了自己一本差不多好的?
它對這些咬文嚼字的之乎者也並不很通,可謝不臣這一句話它卻是能聽懂字麵意思的。
隻是,字麵上的意思懂了……
“可我就是愛吃書啊。之前有個大姐姐跟我說,想吃就吃,吃飽了再讀書,正好。”
想吃就吃,吃飽了再讀書,正好?
這倒是句有意思的話。
謝不臣莫名地一勾唇:“她說的?”
“是啊。”小書蠹下意識地說了一下,下一刻才嚇得毛骨悚然,小腦袋都不靈光了,一條腿立刻抬起來,指著謝不臣顫顫喊道,“你你你你你你知道!”
有什麼知道不知道的?
謝不臣看了看這洞穴,又看了看周圍的洞穴,轉身離去。
“既愛之甚篤,不如讀書,明心見性。存乎天理,滅乎人欲。”
青袍染血,已經漸趨乾涸。
袍角從荒草上拂過,壓完了那折斷的草莖。
謝不臣的腳步很平,無聲。
小書蠹還保持著那個一條細腿兒抬起來指著他的姿勢。
眼見得謝不臣轉身一走,竟然什麼也沒問,他有些納悶起來,把那一條腿一收,又撓了撓自己腦袋。
“這……這該聽誰的啊?”
傻了。
腦袋瓜子完全不夠用了。
一個說愛吃就吃,吃飽了再讀書,還說書在天下,又說天下的書不隻書上才有;一個說愛它就不要吃它,好好去讀它,存天理,滅人欲,是要自己滅去吃書的欲望嗎?
它左麵一條腿一伸:吃書?
它右麵一條腿一伸:不吃書?
到底哪邊?
“哎喲我去,我還是八條腿兒一起蹬了吧!”
頭都大了!
小書蠹直接仰麵倒在了書上。
“嗬……”
一聲輕笑,忽的傳來。
小書蠹身子一僵,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一個“蠹魚打挺”就翻身起來,抬頭就瞧見了這出現在洞府門口的第三位“不速之客”。
一看,一愣,接著竟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哈——”
來人挎著一隻魚簍,暫時看不清魚簍裡有什麼。
他穿著一身老舊得要長青苔的淺青色長袍,披散著頭發,站在前頭,眼見得小書蠹大笑,他也不惱。
“好笑麼?”
“哈哈哈我當是什麼東西,沒想到是隻小蜉蝣化作了人來嚇唬我了,真是……哈哈哈比我還小的玩意兒真是頭一次見啊……哈哈哈……”
在不語上人這裡,小書蠹真是最小的那一種了。
它長這麼大,修道這麼多年,還從沒見過蜉蝣……
“哈——”
呃。
好像有哪裡不對。
笑聲忽然止了。
小書蠹顫抖的須子也一下停了,那一瞬間冷汗霎時全衝了上來,叫它覺得自己八條腿兒真的要一起蹬了……
“蜉、蜉蝣……”
不管是在人間孤島,還是在不語上人的隱界,它可都沒聽說過,朝生暮死的蜉蝣竟也能修行!
天地之大,一朝一暮的時間,又怎可窺破天機奧秘?
所有的蜉蝣都逃不過天的裁定……
可……
可眼前這一隻,不是蜉蝣,又是什麼?
小書蠹簡直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可浮現在那一隻蜉蝣臉上的笑容,卻如此真實。
傅朝生並不介意對方的嘲笑,看著它的目光卻很親切。
甚至,帶著一種看晚輩、看不懂事的小孩子的感覺。
他伸出手去,隨手一掐,便將身子僵硬的小書蠹捉在了指間。
“吃書有什麼了不起?若能將這天下的大道理都吃進去,才算你有本事。”
一聲歎息,傅朝生回首去看高牆外的“天空”。
兩隻眼眸閃爍過一道暗淡的灰光——
隱界的天空乃是小天地裡的天空,不同於真正浩瀚的大世界,這裡的天空是有邊界的。
透過這個邊界,他能看見自己想看的一切。
左右雙目,宇宙乾坤。
他莫名地一笑,似乎是看見了什麼。
小書蠹在他手指間,已經因為受驚過度而開始習慣性裝死,傅朝生隻隨意將它往那魚簍裡一扔。
下一刻,便聽得一聲震天裂地的慘叫:“啊啊啊啊啊啊啊!!!”
哦,是了。
魚簍裡是他的“老朋友”來著。
先前才嘲笑他的小東西,怕是嚇住了。
傅朝生將魚簍一搭,隻當沒聽見那可怕的慘叫聲,便慢悠悠地去了。
轉身的刹那,身影亦消失不見。
這一刻,已經來到一座新洞穴前麵的見愁,忽地有什麼感覺,向著身後某個方向看了一眼。
可身後,隻有林立的高牆。
那種感覺,卻是從重重的高牆後傳來。
小貂“嗷嗚”地叫喚了兩聲,尾巴僵硬地靠在見愁的脖頸窩子裡,卻是半點沒注意到身後,隻瞪著兩隻眼睛,看著那洞穴之中。
那種感覺來得快,去得也快。
見愁擰了眉頭,終於還是強壓下了心底那種奇怪的感覺,低頭一瞧,不動鈴竟然開始閃爍。
有人在向她靠近?
微微一眯眼,她握緊了刀與斧。
依小書蠹所言,在棄了那宋凜之後,她往東而行,便來到了這一處洞穴。
與之前偏小的洞穴都不一樣,此處洞穴足足有三丈高,像是將整麵牆壁都掏空了,外麵的雕刻也比之前的要大上一些。
一隻威武的鷹隼,站在一人的手臂上,注視著遠方,似要翱翔遠方。
那種凜冽的神氣,要征服一切的壯闊,隻從這簡單的一副雕刻上,便表現了個淋漓儘致。
見愁本以為可以跟之前一樣,看見這一隻隼的經曆,沒想到,除卻這一幅雕刻外,整個洞口周圍,竟然隻有一片碎裂的痕跡,像是原來的雕刻都被什麼力量給震散了一樣。
小書蠹雖皮滑了一些,感覺像個不靠譜的半大孩子,可心善這一點,她卻是能看出來。
一念及此,她便輕輕伸手,朝著那漆黑一片的洞口按去。
“嗡!”
熾烈的豔光,赤紅色,一瞬間浪濤一樣向著周圍席卷!
琉璃光乍現,升起一道屏障,像是一扇窗,隔絕了裡外。
那一瞬間,屏障後的一切,似乎也清晰了起來。
見愁忍不住心頭一顫——
兩點赤紅的光芒,漸漸出現在了赤紅的屏障琉璃光之後。
像是,在這屏障後麵,有一頭猙獰的惡獸被喚醒,緩緩睜開了那淩厲而威嚴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