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不臣就站在前麵,聽了這一席話,卻是默不作聲。
一節蓮藕……
他伸手接過,眨了眨眼,滿身有溫潤之氣,卻陡然沉凝。
至此,池中已沒有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了。
鯉君的身子又晃了幾晃,更透明了一些,站得離他最近的見愁,分明看了個清楚:在他晃動的那一瞬,隱約有一道錦鯉的虛影在他身體之中遊走,又轉瞬隱了去。
這是連化身狀態的保持,都變得極為艱難了。
莫名地,見愁心裡沉重。
鯉君卻注意到了她的神情,笑得溫柔又和善,甚至還有那麼一種從春日暖陽般的溫暖:“你不奇怪嗎?我已經沒有東西可以贈給你了。”
見愁並不介意那些。
或者說,打從一步邁入十九洲之後,她對外物便沒有什麼追求,即便是排名第三的業火紅蓮,在她看來似乎也不過隻是一種普通的贈與。
於她而言,更重要的不是蓮,隻是鯉君的善意。
所以她開口道:“我想要的,自會去取,去拿,去奪,去搶,不必旁人給。”
“……”
鯉君竟然覺得這話有些耳熟。
他怔忡了片刻,才忽地一笑:“你也是崖山的修士吧?”
也?
那前麵那個指的是曲正風了?
見愁並未否認,點了點頭。
鯉君一麵向著台階上走,一麵柔和道:“你們崖山的修士,都這樣好嗎?”
好?
那還是說的曲正風。
這個麼……
見愁莫名地一笑,說了很奇妙的三個字:“可不是。”
可不是。
可不是?
到底是還是不是?
即便是已經修行上千年的鯉君,在聽見見愁這三個字的時候,也難以從見愁那淺淡得幾乎要聽不見的聲音裡,分辨出到底“是”還是“不是”。
這些修士……
真的都是很奇妙的存在。
“咳咳咳……”
他唇邊的笑意,才深了那麼一點,轉眼卻立刻咳嗽了起來,甚至整個身子都彎折了下去,不斷地隨著咳嗽而顫抖。
“鯉君!”
見愁隻覺得他氣息一陣紊亂,像是忽然崩塌的雪山,又像是決堤的河水,一瞬間無法遏製其頹勢。
眼見著那身影就要倒下,見愁忍不住伸手上前去扶。
可當把人扶住地時候,她才驚覺,這一具身體已經沒有了重量。
“你也是崖山修士,那便是與他同門……咳咳……”
鯉君還在咳嗽,隻是整個人全數化作了透明,隻有左袖那一圈深紅,格外刺目。
他抬眸來,正對上見愁那一雙淡漠之中藏著幾分悲憫的眼。
忽然就有那麼一點恍惚。
過了有一會兒,他才如歎息一般道:“我命不久矣,但請你轉告他,昔日應我之事,請他勿忘。”
“……好。”
沉默片刻,見愁還是答應了。
她不知道曲正風在隱界之中到底發現了什麼,又到底答應了鯉君什麼,更不清楚曲正風行蹤何處。
可應下了就是應下了,轉告一聲約莫還是能做到地。
見她答應下來,鯉君終於笑了起來。
“昔年你在青峰庵意外見了翻天印,並有奇遇,能習得此印,甚至無師自通,是我無意種下地因,今日你來,也是果。算起來,你我之間,尚有因果的緣分。”
此話不錯。
見愁沒有言語。
鯉君移開了目光,看向天際,已經化作了透明的眸子裡,倒映著天際的那一片紅蓮,照得他整個身子都是一片琉璃的紅。
他忽然道:“我是一隻錦鯉,卻從來不知道真正的水是什麼樣……”
生來就已在畫中,穿梭於池中於天宮,永遠都在等待……
這天地間最漫長的歲月,便是等待的歲月。
有希望的等待,尚且難以忍受;沒有希望的等待,又該是何等地煎熬?
他絮絮地說著,像是找到了一個合適地傾吐對象。
“若是所有人都帶著希望,唯獨一個人心裡絕望,背負著一切地秘密……該有多痛苦?”
所有人都在等待著不語上人歸來,除了他。
因為他知道,他已經永遠回不來了。
鯉君說著,便轉頭去看見愁。
見愁的眼底,沒有任何驚訝。
她就像是之前的曲正風一樣,隻怕早早就猜到了不語上人的秘密:近千年前的確有人飛升了,也的確是“不語上人”,可同時卻有另一個不語上人,因此殞身。
他飛升了,也沒有飛升。
他死了,卻還活著。
鯉君越發恍惚起來,可唇邊地笑容,卻越發暖和。
他問:“外麵的世界一定很好看吧?”
見愁答:“不一定很好看,卻很大。”
“我本有千年的修為,可如今也耗乾淨了。不過,我會化作一條真的錦鯉,忘卻這裡的一切……見愁小友,可否拜托你一件事?”鯉君笑了一聲。
壓著自己的聲音,見愁已明了了他意思,卻問:“想去外麵,還是留在隱界?”
“嗬……”
鯉君一下真的笑出聲來,可笑了一會兒,又停了下來。
他終究還是道:“留在這裡吧……”
於是,他看向了見愁。
見愁也看向了他,隻伸出自己一雙手來,於是隻聽得隱約一聲歎息。
原本就搖搖欲墜的鯉君,身子一晃,竟然化作一條巨大的三丈透明錦鯉,身上原本細密的紅色鱗片,全數消失。
唯有左側魚鰭之上,還有那麼三分的紅。
“嘩啦……”
伴隨著它騰越而起的姿態,虛空中仿佛也傳來了水聲。
但見得它縱身一躍,竟向著見愁手掌之中投去!
這一刻,整個周遭世界,不管亭台樓閣,還是回廊碧湖——
全數崩潰!
像是一瓢水,潑到了一幅名畫之上,霎時間墨跡暈染開去,整個世界都變得模糊。
唯有錦鯉池中水,似乎感覺到了什麼,瘋狂地倒灌衝刷!
見愁隻覺得身不由己,被一陣颶風卷著,竟然眨眼之間出了畫卷!
眼前,又是隱界。
大門佇立,周遭的大澤之水卻已經儘數消減了下去,唯有前方還有一股水流,彙成了河,向著低窪的遠方,流淌而去。
遠遠的地平線上,隱約有幾道身影奔來。
“啪。”
輕輕地一聲響。
三丈錦鯉,一化僅有寸許,落在了見愁掌心。
通體透明,唯有左側魚鰭,有些幾分鮮豔的紅,如同印記。
它小小的,被見愁兩手捧著。
寸許長的身子,似乎初生,那一雙魚目之中卻充滿懵懂。
那一瞬間,見愁眼底有些發熱。
背後那鑲嵌在門內的畫卷,一片臟汙,墨跡暈染成一塊,已經看不出原來所畫之物,更看不出裡麵曾有過一尾錦鯉。
那小小的錦鯉,在見愁手中顫動著。
她恍惚而且僵硬。
像是過了很久,也像是隻過去了一個瞬息,見愁耳邊回蕩起那個聲音:“留在這裡吧……”
外麵的世界,如此廣闊。
它明知不語上人已經殞身,飛升的不過是心魔,卻依舊不願離開此地。
儘管,它已經是一條連過去都不記得的錦鯉。
見愁眨了眨眼,才終於邁步出去。
整個隱界,都在變化,眼前的這一條河流,尚且湍急。
她俯身,將雙手浸入了渾濁的河水之中。
這是一場放生。
小小的錦鯉,在原處旋了一圈,回望了見愁一眼。
而後,輕輕地甩了個尾巴,劃開一條幾乎看不見的波痕,隨水流而去,眨眼消失不見。
從此,世上再無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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