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愁定定地看了片刻,慢慢笑了起來,卻沒有回頭再看,隻將玉折子一合,聲音渺渺:“我是誰……若有機會,再等幾天,王卻道友自會知曉。”
自會知曉……
嗓音輕極了,混在小船漂浮的水聲中,眨眼就隨之遠去,融入了周遭朦朧的霧氣中,隱匿不見。
湖麵上,於是隻剩下了一個人,一條船。
王卻手中還執著那一支青青的蓮蓬,一時有些恍惚,沒把見愁這話的意思聽得很明白,但隱隱竟有一種奇異的驚心動魄之感。
等幾天?
等幾天會發生什麼大事嗎?
而且,這女修為什麼要問謝師弟的事情……
“啪”地一聲輕響,王卻掰了一枚蓮子出來,放在手心細看,可心思其實完全不在這上麵。
他離開師門的確已有六十年。
當年奉命將隱者劍意演給那一位剛來不久的謝師弟看過之後,便踏上了遠遊之路,沒有再回昆吾。
後來青峰庵隱界的事,他聽說的時候,已經是事發很久之後。
但昆吾素來有師尊坐鎮,不會出什麼事情,且他與這一位謝師弟交情不厚,便沒有多過問。
直到前段時間,他人在南域,忽然收到了師尊的風信。
信裡,橫虛真人讓他結束遠遊,回到門中。
一則他如今修為已經到了元嬰後期,漸漸逼近了突破下一層境界的時候,在門中會比外麵更好;
二則現在的十九洲風雲變幻。南域群魔亂舞,星海晦暗難明,陰陽兩宗與禪密二宗也是內鬥不休。即便名門似昆吾,也是多一個人坐鎮更好。
山雨欲來的味道,就透在字裡行間。
那時候,王卻便不知怎麼,想起了昆吾極少數人才知道的一個傳言:師尊收謝不臣為弟子,好像是要去解一道百年後“劫”……
如今,是“劫”要到了嗎?
王卻不敢確定。
他隻好結束了自己的遠遊,一路取道明日星海準備回去。
隻是沒想到,到這裡之後,偏偏又聽聞了一件與昆吾崖山有些乾係的事情。所以他隻好停了下來,入住這家客店,準備回頭探聽些消息,看看有沒有處理的機會。
至於門中一些近況,自然也有陸續從昆吾過來。
那一位與他不大相熟的謝師弟,如今正好在一個很關鍵的時候……
無巧不巧,有這麼個女修,與他偶遇,還要探聽謝不臣的消息?
王卻想了想,卻無法斷定這是不是巧合。
眼見著很快已經到了湖邊棧道,他終於還是搖了搖頭,將腦海中的一些猜測和想法都甩了出去。
他的確很好奇這女修的身份不錯,可這些都是俗事。
他是昆吾弟子,自該心向昆吾不錯。但落到昆吾門下這些恩怨糾葛上,卻是不該多去想的。
畢竟,“心在白雲外,劍行山水中”,才是隱者劍真意。
船到棧道邊,王卻便笑了一聲,棄船登岸,也不去多想,便上了棧道,向客店外走去。
湖麵上,依舊山水朦朧,島嶼星羅。
見愁的小船,穿過了前麵一大片伸展出荷葉與蓮花的水麵,靠在了一座島嶼旁。
島上有碧樹環繞,鳥雀啁啾。
同樣一條木棧道修築在岸邊,儘頭處是一道台階,通向一座精致的屋舍。
雕花窗朝外開著,上岸順著棧道走上去,便隱約可以透過這扇窗,看到屋中的擺設。
簡單極了。
三兩個蒲團,桌椅床榻茶具,一座聚靈清心的陣法,另設了一張香案一座香爐。
靠牆則是書架,上麵隨意放著一些書籍與玉簡。隱約有些“明日星海輿圖”之類的字樣,想是與放在船上的《智林叟日新》一樣,是客店為方便往來的客人準備的。
對見愁來說,這些都是很有用的東西,本應該拿起來查看的。
可此時此刻……
她隻是推開了門,駐足在香案前,天光將她的影子,投成狹長的一道。
空氣裡飄蕩著檀香的氣息。
麵上,依舊是先前與王卻偶遇交談時的鎮定與從容,眸底卻已經為冰冷與蕭殺覆蓋。
見愁的目光,隻落在虛空的某一點上,似乎透過這一個點,望見了時光長河的另一頭,曾經的一切恩與仇,愛與恨……
依稀舊日春寒料峭時,依稀這般深苦的檀香氣息。
她伏在案上抄寫佛經,那一位謝三公子的聲音,便在她耳邊響起:“心中有佛靈台愁……”
執筆的手一頓,她回過頭去,看窗邊。
那一位京中人人稱讚的謝三公子,就站在窗前。
雪白的鶴氅上,還沾著外麵早春的寒氣,修長的手指間卻執著兩枝外麵折來的含苞桃花,信手便插i入了空著的梅瓶中。
然後他側轉頭來,笑著問她:“你的名字,便是由此而來吧?”
眉眼清雋,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貴氣。
隻是一眨眼,這般冷清的眉眼,又被昏黃幽微的漁火照亮,一片融融的暖意。他微微發燙的額頭,挨著她的額頭,用那沙啞的嗓音對她說:“上天給了你名,卻未予你姓。名因愁起,姓因我生,可好?”
江上的小船,飄飄搖搖。
江水流淌的聲音,喧囂在她的耳邊,可他低低的聲音,卻喧囂在她的心底。於是從此以後,她是“謝氏見愁”。
謝氏見愁。
流淌的長河,匆匆劃過,卻洗刷出了青山碧樹,孤塚新堆,前麵立著一塊木質的簡單墓碑,這四個字就寫在上麵。
不止是“謝氏見愁”,是“吾妻謝氏見愁之墓”……
見愁站在這屋中,看著這因為過於簡單而有些與舊日相似的屋子與擺設,終究還是笑了一聲。
“若命已儘,昆吾何必遮遮掩掩……”
唯有人還活著,才會因為種種原因,出現眼下這種誰也不知道的情況,才會讓王卻諱莫如深。
否則,死透了就死透了,何來滿城的風雨?
“今生我負你。若有來世,你儘可向我索命……”
他抽回那沾血一劍時,同樣沾著血的話語,又開始在她耳邊回蕩了。重重疊疊,仿佛隔著遠山與雲霧,竟有些朦朧起來。
見愁在恍惚的神思中,隻慢慢攤開了自己的手掌。
掌心裡,靜靜躺著的,是那一枚小銀鎖,係在上麵的紅繩,卻已經有些發舊褪色。可落在她的眼底,卻是刺著人眼一般的血色。
“謝不臣,誰要跟你論什麼來世……”,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