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 曾有一些年輕的生命,在這一片高曠的雪域, 撒下了他們的滾燙的鮮血;二十年後,他們的同門在這樣一個通明的月夜來到此地,向索去他們性命的這一片惡土拔劍,讓他們的仇敵償還當年的鮮血!
崖山!
崖山……
拔劍, 便是它留在每一名崖山門下身上, 最無畏的烙印。
曲正風上來得很早, 也並未被人發現,或者說, 彼時彼刻身處於聖者殿中的寶印法王正在緊要關頭, 即便是發現了他也沒有立刻動手。
而他也沒有立刻支援見愁。
直到方才, 這千鈞一發的時刻,才拔劍而起, 向這夜色下的雪域展露出明日星海一代劍皇最壓迫的鋒芒!
素日儒雅的麵容, 在這許多年星海的積威之中, 已多了幾分令人畏懼的威嚴,眉目間更因方才迅疾而淩厲的出手,點染上一抹揮之不去的凜然。
黑袍獵獵,金色繡紋在月下鮮活。
他手中的海光劍, 暗藍如深海裡翻湧的浪潮一般, 卻依稀還是當年模樣。
有多少人認得他的身影, 便有多少人知道他的來曆。
這一刻, 誰又覺得他不是昔日那個曲正風呢?
了空與央金站在坍塌的廢墟的角落裡, 望著這兩道並立持劍的身影,卻並不是很清楚當年那些與崖山有關的是是非非,所以隻覺得這這一幕實在令人心馳神往到極點,對其餘的一切則很茫然;聖山腳下的雪浪禪師,對當年的一切、對如今的一切,卻是知之甚詳,從這二人並立的身上,他竟看出了某一種一樣的東西。
在他們的身上有,在其餘崖山門下的身上也有。
不會因為時易世變而有任何的改悔。
那是十九洲,是中域,最獨特的氣質。
聖山的最前方,是那已然為曲正風一劍壓到崩毀的聖者殿。
殿中詭譎的陣法依舊在運行,仿佛將這一座龐然的聖山與某一個奇異的空間相連,順著陣法一道又一道軌跡,黑氣如潮水一般上湧,徹底將寶印法王的身軀包裹,甚至讓他體表的皮膚如受到什麼腐蝕一般寸寸出血。但藏在皮下的血肉卻成倍地鼓了起來,裡麵埋著的經脈像是一條又一條蟲蛇,在血肉裡遊動……
寶印法王的身軀,陡然壯大了兩倍!
這般的突變,帶來的是巨大的痛苦!
他一下仰起頭來,無聲地嘶吼!
一張原本莊嚴肅穆的麵容上,霎時布滿猙獰的青筋,那纏繞在他周身的黑氣甚至向他雙目聚集而去,泯滅了他眼底屬於人的那一絲光亮,取而代之的,是那種源自最古老時光裡的凶戾與寂滅!
萬丈天瀑般傾瀉而下的金光裡,他終於緩緩站了起來!
眉心那一道擴大的豎痕呈現出深沉的幽暗,雖然隻有一隻豎著的眼睛的形態,沒有眼白與眼仁的區分,可在他抬起頭來向見愁、向曲正風、甚至向更遠處那已經不知該稱作是寂耶還是伽藍的存在望去時,這一隻多出來的眼睛,卻給人一種猶如實質一般的凝視之感!
仿佛這眼後,還藏著千千萬萬的眼睛!
毛骨悚然!
便是先前在麵對寶瓶法王最強那一擊的時候,見愁都不曾產生這種近乎於震顫的心悸!
這還不是動手,隻是這樣簡單的凝視而已!
二十年前,雪域新密便已經與極域密謀策劃,隻是沒想到昆吾崖山派出門內精英查探,識破了他們當時的計劃,不惜隕落身死,也要將這消息傳回中域。
所以才有了見愁與謝不臣再探雪域。
新密籌謀多年的計劃,由此功虧一簣,不得不迫於強力中斷。
可也不過是中斷罷了……
當年的密謀的心依舊在,縱使有見愁他們阻攔,也不過使得這計劃往後推遲了二十年而已。
二十年後,寶印法王終於完成了自己當年就該完成的祭典!
即便付出的代價看起來很慘痛:聖殿的力量,在下方疾攻而來的禪宗、星海、崖山三方修士的碾壓夏,迅速泯滅;聖祭的陣法,也因為下方的信眾不斷蘇醒而削弱;就連除他之外,雪域僅存的寶瓶法王,方才都在他眼前殞身於崖山這女修的劍下……
可他終究還是完成了!
一將功成萬骨枯!旁人的榮辱與生死,與他又有什麼相乾?便是熟悉如寶瓶,在他即將到來的漫長生命裡,也不過一介匆忙的過客罷了。
神祇少棘!
他將他所能操縱的雪域裡一切的力量,通過聖祭的方式,祭獻給祂;作為回報,祂則賜予他一條全新的、從未有旁人走過的道路!
陌生而強大的力量,充斥滿他陳舊的身體。
這一刻,寶印法王幾乎沒將任何人看在眼底!
不管是半空中威勢驚人的曲正風,還是那才覆滅了寶瓶神魂的見愁,又或者是藏身於聖者殿角落裡那個背叛的空行母央金,還有他一根手指就能捏死的小和尚了空,甚至於那一步邁出已悄然現身於這聖山之巔的雪浪禪師……
一切的一切,都孱弱如螻蟻!
這天地間,唯一還能讓他注目的所在,隻有最遠處那一團包裹於佛光之中的佛子!
天地間那原本因聖祭而起的吟誦聲,早在寂耶現身顯聖的時候,便已經小了下去,但又隨著更多的人的蘇醒,變成了那種目睹聖祭後,真正虔誠而感動的祈禱……
他們在壇城中,向聖山高處那為華光包裹的身影跪伏。
所有與聖殿和法王們有關的一切,在這一刻,都被他們所遺忘。
信仰聖殿,歸順於法王,不過是敬畏、信仰於權威;信仰聖子,皈依於真佛,才是真正的供奉、真正的信仰!
不論善惡,喜歡還是恐懼……
一切一切的情緒,都來自最真實的心底,傳遞向頭頂那一座暗紅色的大陣。
在雪域上這無數普通的信眾蘇醒之後,聖祭陣法的光芒,原本已經開始暗淡,仿佛就要消失在天地間,可當全新的祈禱與吟誦響起時,它也隨之重新亮了起來。
旋轉的方向,陡然一變。
那原本晦澀陰沉的暗紅,竟然漸漸淡去,重新覆蓋而上的,是一層溫和淺淡的金光。
原本從陣法中傾瀉而下的那無儘攜裹著力量的金光,也跟著變得稀疏起來,終至不見。
一道新的金色細線,從天際垂落。
像是一縷有意識的靈光,又像是從雲端墜下的絲絛,飄飄蕩蕩間,心有靈犀一般,探入了聖湖廢墟上空那一團佛光之中。
這一瞬間的感覺,忽然玄奧入微至極點。
再沒有半點先前聖祭陣法與寶印法王相連接時的那種陰森詭譎之感,整座陣法、整片天地,竟陷入一種奇異的祥和與寧靜之中。
那一線金光,像極了一條臍帶……
緊接著,便浩蕩起來。
天瀑一般的金光,再次衝刷而下,以一種更迅疾、更猛烈的速度注入那包裹著寂耶與伽藍的光華內。
一種虔誠而包容的姿態。
天與地,還有這生長於天地間無數為喜怒哀樂所困擾的凡人,仿佛借由這一座陣法,成為哺育的母體。
那一團早已不能看清的光華,則是被孕育的所在。
雙生的並蒂蓮,合為了一朵。柔軟的、堅硬的身軀,重疊在一起;溫和的、清雋的曲線,勾勒成一條;秀美的、疏離的眉眼,重疊為一麵……
不再是他,也不再是她。
而是祂。
一種源自於這凡塵俗世、又超脫於這凡塵俗世的所在,一種源自於善惡真邪、又高徹於這善惡真邪的所在!